奔跑 作者：孟凡勇 被我们称作“残废”的男同学顺着操场跑道走来，他那行走时一拐一瘸的身影慢慢地走进了跑道边的灯光下。此时如果还有别人像我一样站在不远处观察他，一定也会觉得他正要走向一个自己的重大决定。只有偷偷地在心里把决定踩实的人才会有他这般恍恍惚惚的精神面貌。他手扶着路灯杆，低沉的头几乎快碰触到地面，一副疲惫至极的姿态。不一会儿，他又开始快步围着操场走了起来。 很快，晨雾渐渐散了，天空渐渐明了，太阳渐渐高了，学生渐渐多了，校园渐渐吵了的时候，他便一步一步走进教学楼，双手把住楼梯扶手，艰难地走上三楼，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后就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残废”原名叫晨光，在班里乃至学校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学生。不过，他的所有光环在一个月前的雨中车祸里消失了，大家对他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和大家一样。 一个月前，晨光刚刚参加了书法大赛，比赛过后，他骑着自行车在返回学校的路上突遇暴雨，天湿路滑雾气重，晨光撞在了一辆正在倒车的小型卡车后。 我记得晨光回到学校时的模样：右手捂着右半边脸，指缝里流淌出鲜红的血液；微曲着腰杆，左手慢慢地在两个膝盖上揉来揉去，在班主任老王面前请假治疗时，身上还在滴着雨水，和着血色滴淌在地板上。那时，我和大家透过门的玻璃窗看到了痛苦不堪的晨光，他转身一瘸一拐地下楼梯，一脚没踩稳，摔了一跤，半天没有起来。这时候，身后的哥们儿说：“叫他小子平时干什么像什么，现在怂了，真是老天开眼，解恨！” 说实话，我的心里也有一丝快感，因为平时的我也和他们一样，看不惯晨光比自己优秀，嫉妒之心，人皆有之。 待到晨光回到学校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我们在课间休息时大声地开着玩笑： “哎，老五，中午咱们打球去吧？” “打球？可别闹了，万一又被某人隔扣了还不丢死人！哈哈哈哈……” “丢人？一个死瘸子走路都走不了，你开什么玩笑！” 晨光不动声色地坐在座位上后，失神的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药片盒。终于，他爆发了。 晨光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就令他把痛苦挂在了脸上。他猛地攥紧药片盒，用力地把它摔在地上，摔在我们面前。药片盒受力反抗，缓缓伸展开来，让我们看到了药片盒上的三个字：布洛芬。 “如果换成你们，你们被人说成瘸子，你们会是什么感觉！？”晨光愤怒地问我们。 以一敌多，我们人多底气足。我们当中的哥们儿们嘴皮子都厉害得很，他们的一通反击总结起来是这样的：你晨光过去的确优秀，但现在你又的确很怂，你腿里的软骨碎成八瓣纯属活该，就当是你受宠这么多时日的报应，白天你拿出一副残废样，晚上做梦也得梦到你自己残废，干脆你就叫“残废”好了。 他们开始起哄，“残废”这个名字从那一刻起广为流传。我在这帮人当中听到有人说出这一堆有些残忍的话后，心里除了觉得解恨以外，还觉得他们的话说得过分了，因为在大家热热闹闹地像打了胜仗一样下楼时，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看到晨光默默地流下了泪水，这真的太少见了，过去我一直认为晨光的眼睛没有流泪的功能。我们是厌恶他的一大群体，这一刻，他孤立得那么彻底。我不会去安慰他，因为我也因为他的那些光环而嫉妒、恨过他，所以我会尽全力让自己去相信，你晨光现在受的所有折磨都是你应得的。 晨光在早上上了楼后就没有再下楼，大家都下楼买吃的去了，而他只静静趴在桌子上，像是与桌椅融为一体，整个教室变得死一般静寂。我明白，他的伤不允许他楼上楼下来回走，这也就意味着他一天吃不到东西，只有在晚上放学时才能离开。最后一个离开。他向来不喜欢有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对他指手画脚。 午后，天空阴沉沉，和晨光的脸色几乎相同。班主任老王一只手夹着一根烟走进了教室，另一只手随即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喳喳地写了几个清晰的字：体育考试倒计时：55。 全班同学纷纷叹气，几乎所有人都对那一千米测试打怵，要跑进三分半才能保证稳过测试，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老王手里的烟越燃越短，在整个教室都要烟雾缭绕时，老王把烟头扔在地上，用他擦拭过的铮亮的皮鞋踩息后，没有抬头看我们大家对他这种行为而厌恶的脸，粗声粗气地说：“晨光，你就算了，别参加了，走道都是问题，还是放弃这六十分，养养伤吧！” 我瞥了晨光一眼，心想你晨光也有这么怂的时候，终于可以享受属于我的优越感了，因为在体育课上一千米测试赛上，由于晨光的存在，我始终无法摆脱跑第二的命运，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我翻身做老大的时候到了！ 高兴了没有几十秒，老王刚要离开教室时，晨光出人意料地开口了，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说话：“老师，我要参加。”他猛地站起来时，动作比任何时候都有力、快速，腔调里投注了太多的决心和青春筹码，而我似乎听到了他的膝盖里发出的骨头碎片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令我汗毛倒竖。我开始相信，疼痛是有声音的。 “你怎么参加？”老王的语气里有戏谑成分，我们这伙人再熟悉不过了，老王和我们一样，绝不相信一个几乎重伤的人能跑完激烈的一千米测试。 “我要参加。”晨光又说了一次后，慢慢地坐下，没有再抬头，没有再出声。班主任老王在离开的那一刻，扔下了两个极能反映唇齿摩擦力度但无声的字：犯贱。 我们都看到了老王干黑的嘴唇所发出的这两个字，同时也都清楚老王在说谁。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学生的态度从来不会好，即使是对待受伤前的晨光，也只是把他的粗语“你这点成绩算什么”换成相对比较平常的“还行，继续努力”而已。 体育课上，年轻的体育老师握着秒表站在终点线上给一个又一个过线的同学记成绩，我在这次的小测验里轻轻松松地跑了三分四十秒，第一名。体育老师说，三分四十秒能拿到58分，差两分就是满分。 接下来，我们大家伙开始看戏了，因为和我们一起跑的人里包括重伤未愈的“残废”。过线的人有十四个，只有最后一个人没有过线，那便是他了。 “孬种，行不行啊！”坐在计分台上的“老四”得意地冲着操场对面的晨光喊。晨光没有任何反应，他步伐凌乱，时而快步走，时而一瘸一拐，时而双手扶膝弯腰不动。我从来没有见过跑得这么费劲的人，急脾气的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画面的折磨。 体育老师注视着远处弯道上的晨光，问我们道：“那个男生怎么了？跑得也太夸张了点吧。” “是啊是啊。”他们起哄道。 我达不到他们的境界，没办法跟着起哄，随口说道：“他腿骨受伤了。” 谁知，我的话一出，他们一帮人立刻瞪着我，说我没趣，说我做作多嘴。我惊讶于他们的态度，只顾自己开心过瘾，不顾一切代价。想到这里的我又看看自己，我又何尝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呢。 这天中午，我在校园里偶然看到一个女生和晨光站在跑道上，那女生的手里端着一个纸盒，显然那是一个鞋盒。晨光接过鞋盒，与那个女生交谈了一会儿后，女生走出了学校。在那个女生走出学校的那一刻，我才发现那个女生拄着一根银色的拐杖，走路时一瘸一拐。她肿胀的右腿将牛仔裤撑得紧起来，比左小腿粗壮了足足有两圈。可以想象那些绷带石膏打得很厚。 我的耳边传来了同学的嘘声：“鸭找鸭，鹅找鹅，燕子还找后尾巴舌。” 简单地做个没有正当理由的比较，那个女生的情况比晨光的情况好。虽然晨光的软骨只是一小部分磕碎，很小的一块软骨（这是他们偷看晨光的医疗报告单时的发现），在韧带的摩擦下产生一阵阵剧痛，从他的复查单上可以明了，只要他能做到医生所说的“制动”就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健康。但是，晨光执拗得很，好像制动对他来说就是夺走他的生命。 天空下起了雨的时候，上课铃声刚好响起，我们纷纷往教学楼里跑时，我回头看了看晨光，他一只手把鞋盒捂在胸前，另一只手盖在鞋盒上方，一拐一斜地走了没几步，被突然变得凶猛异常的雨水打湿，再走几步准备上台阶时，他一个踉跄，像是腿脚完全没了知觉一样趴倒在地上，脸上溅满了雨水和泥土。我想过去扶他，我想冲进雨里去扶他，可是我的胆怯战胜了我，因为我怕，我怕这帮家伙们会因为我的举动而孤立我，把我孤立成第二个晨光。我终究没有战胜我自己，跟着他们的脚步，听着他们对晨光骂骂咧咧的粗话进了教室。 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人格分裂，我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一起与本来就受着重伤的晨光对着干，或者直接就是欺辱。我们的一切看上去潇洒的报复行为和言论的确能让我们感受到十足的优越感，可是，每跟着他们大笑一次，我的心里的失落感就会加重一次，难以释怀。想到这里，晨光最后一个走进教室，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狼狈”这个词已经不足以来形容他。看看他的脸吧，即使沾满了泥土，仍旧没有任何的表情，好像他天生就不会把疼痛表现在脸上一样——软骨碎了啊，会不疼？我猜不透晨光此时此刻的心里在想什么，他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讲台上薄薄的一层粉笔渣和一串皮鞋鞋底印迹，只说了两个字：“报告。” 这节课是班主任老王的课，按照老王的脾气，只要敢迟到的人一定就是生有一副钢筋铁骨的人，绝对抗揍。老王什么也不会，唯一会的就是打学生，我就被老王打过耳光，原因很简单，我上课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外。那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连我的心都收紧了，仿佛耳鸣时的声音到现在还在耳畔回荡。 老王正在往黑板上写字，他斜眼看了一眼湿漉漉的晨光，说：“滚回去！” 晨光一瘸一拐地走回座位坐好，将他裹在衣服里的那双原本放在鞋盒里的跑鞋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上。跑鞋一尘不染。整整一节课，晨光都在盯着跑鞋看，好像那双跑鞋里装载着无数个晴朗的春天。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常看见晨光呆呆地盯着他的那双跑鞋看，与那双跑鞋作伴，一眨眼一眨眼地度日度月，在我们大家的冷眼旁观中慢慢地成长，成熟。时间不知过去了多少天，也许是哥们儿们渐渐没了调侃戏弄晨光的兴趣，又或许是晨光已经习惯了我们的戏弄，面对我们当中的某人的戏谑语言，晨光要么像过去一样沉默着不说一个字，要么会很配合地和我们一起笑，简直就是在陪着我们笑，甚至笑得比我们还开心，比我们还自然，令我们笑得尴尬，笑得胆怯，胆怯到笑完这次就不想再有下次。 自习课上，班主任老王把晨光叫到了楼道，我们大家纷纷竖起耳朵偷偷地听着楼道里的声音。老王抽烟不分时间和地点，不分课上还是课下，也只有领导坐在教室里听课时他才会收敛一些。听到他的声音，我甚至能闻到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令人作呕的劣质烟草味。老王说，医院那边给我来电话了，告诉我说让你老老实实不要乱走动，本来你那伤就是活动性的硬伤，越动越难好，这样下去还不得废一辈子呀。话说到这里，坐在教室里的我清楚地看见晨光抬起了头看着班主任老王那张干黑的脸，看得老王急忙把眼神躲开看向教室，看到了我。我赶紧低头躲开他的目光，像身边的人一样做出很能学习而且因为学习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晨光说，他知道医生的意思，也感谢老王的关心，但他想参加作为一个学生一辈子里只有一次的体育中考，不只是因为六十分丢了可惜。 听他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他写在桌面上的一句话：能梦的时候就不要放弃梦，能飞的时候就不要放弃飞。我知道他不是这句话的原创，但听他刚刚的一席话后，我反而觉得他更像这句话的原创，好想他如果不上场跑一跑的话这辈子都得低着头走路一样。 老王不高兴了，他从不允许有人不听他的话，在他这里，他的话就是真理。晨光没有再说话，他又一次选择了沉默。沉默着走回座位，沉默着接受来自我们大家的一切眼光，沉默着看着那双跑鞋。如果换做是我，我是受不了一直闭着嘴不说话的。 雨后的下午，那个拄着拐杖的女生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她的着装与之前不同，想必也被大雨淋过才换的衣服吧。她的手里拎着香味浓郁的饭食朝教室里的晨光招手，见晨光要起来走出去时她还不忘嘱咐上一句：“你慢点，本来就疼，慢点慢点。” 晨光见到她出现，精神面貌有所改善，整个人精神了很多，几乎看不出之前挂在脸上的那种与疼痛死磕的憔悴。不过，他没有一点笑容，我从他受伤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见他笑过。两个人站在窗台边交谈了一会儿，晨光接过女生递的食物，目送女生拄着拐杖慢慢下楼。 下午放学，我吃完饭后走上楼梯，与晨光不期而遇。他下楼的样子很痛苦，我看着都痛苦。足有两个人宽的楼梯，我知道他需要扶着楼梯扶手，我也没必要跟他抬杠不相让。可是，在我刚要腾出足够的空间让他先扶着楼梯扶手下楼时，他竟先我一步做出让步，让出了他眼前的空间让我走。晨光看着楼梯，眼睛的视线显得分散，似乎眼前的一切，包括我此时此刻惊讶的眼神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又好像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像个盲人。 我犹豫了一下，到底走不走呢？总觉得我的一步跨出去，整个身体更上一层，比他高了一些，可我的心里却深深地感觉到我正在慢慢变得渺小，变得卑微。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晨光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走到我的身后扶着扶手，就在他伸出右脚踏在下一个梯阶上时，我的耳边传来一身低沉的呻吟，那是一种痛到极点后再也没有气力大叫的一声呻吟。紧接着传来一声他摔倒的声音。两种声音发生在不到三秒的时间里。我赶紧回头，看到了我预料中的情况，但我没有预料到晨光的反应。他还是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一个深呼吸，吐气时两腮鼓起的样子与他过去的自拍照很像。我赶紧跑下楼梯站到他的身边，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会不会因为我扶他而讹我啊？现在碰瓷的可多了。想到这里，几个同学从楼梯口上来，见到这幅情景，立刻加快了步伐上了楼，嘴里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我知道，我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谁知，晨光的反应令我刮目相看。他坐在地上轻轻地揉了揉膝盖下面突出的伤处，慢慢地伸了伸腿，又轻轻地擦了擦胳膊肘上的血迹，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不拉我一把？”接着，他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对我笑，笑容里充满着友善。他笑得轻松，而我几乎被他的笑容击垮。犹豫了几千毫秒后，我伸出了手将他拉了起来。他双手扶住楼梯扶手，上半身趴在胳膊上好久，可以看出他的痛苦感几乎要令他沮丧、崩溃。不一会儿，刚刚上楼的那几个同学又下来了，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两个人。我知道，就在他们看到受伤的晨光倒坐在我的面前时，我的形象已经自动丑化了，或许从明天开始，我就是想象力和传播能力极强的同学们口中所议论的比晨光更值得讽刺的人。想到这里，我已经绝望，顺便在绝望的过程里做好了接受暴雨冰雹击打的准备。但是，晨光接下来的举动几乎令我快哭了出来。他猛地抬起头冲着即将要下楼的几个同学说：“刚刚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多亏了他的帮忙，你们可别误会他啊。”晨光平缓的语气里含着些许警告的味道，那几个人听了以后纷纷点点头快步离开。 “你......”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已经轧断的往来冷却成冰，在这一刻似乎又渐渐开始恢复常温。晨光没有再说什么，他像一个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冻到麻木的人，没有对我的一切反应作出相应的回答，他坚持着想要下楼，可我看到他分明无法再走了。“你别动了！”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走到他的面前弯腰弓腿，把住他的腿背起他快速下了楼。走出楼以后，晨光强烈要求我放下他。他要自己走。 我不能视他不管，即使他一路上重复了很多次“没你的事”。我跟着他不快不慢地沿着大路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太阳都被我们走丢了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人民医院的骨科门诊的门口。 医生已经认识晨光了。 晨光瘫坐在凳子上，与医生交谈着。从他们交谈的内容里我能看出晨光对骨骼知识十分了解，能与医生进行深入的探讨。或许“久病成良医”一语就是这样产生的吧。 晨光的X光片令我汗毛倒竖，呈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一块很小但碎得很完全的骨头，一块块碎片像一张张狰狞的魔鬼的脸，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挑战医生和病人的心理阴影面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医生什么也没说，坐回座位上快速摁着键盘，打出了几种药的名字，说：“去拿吧。另外，别没事就乱动，还有，你的班主任告诉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