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场
陆老板，您......当真要走？”老者的青丝混杂着白发，随意在头顶挽成了一个发髻，皱纹交错的脸上，掩不住的担忧神情，挽留的目光直勾勾地映在面前容貌姣好的年轻男子面孔上。
“是啊，当真要走，张伯，这么多年来，谢谢您的照顾，以后，还请您多保重身体。”轻柔却又不失稳重的声音，彰显了男子的涵养与对老者的尊敬。
一声长叹，知道再多说也无益，老者只得将万般无奈都化在了那声深长的叹息中。看着陆老板那双明亮得似鹿一般的双眼，也是，这青年身体中洋溢沸腾着的热血，怎能在这样的地方荒废？满腔热血，本便是该在战场上挥洒的！
“可这梨园若没了您，又该如何是好啊！？”老者慢慢转身，像是在问陆老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再或者，不过是发出了一声简简单单却又沉沉重重的感慨罢了。
陆言出生于北平的一户平凡人家，上有四个兄长，父母实在没有能力养活他，不得已，在他四岁时，将他送到了当时便已声名鹊起的梨花堂。他们知道，好心的梨花堂老板张先生必定会抚养他，也只能借此，靠他人之手给自己的亲生骨肉一个美满将来。
耳濡目染之下，也许再加上一副好嗓子，6岁时，他便开始练习唱戏，练基本功。张伯对他有着厚重的期望，自己经营了一生，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梨花堂，该有一个可靠的接班人。陆言一直都是个温润的人，他知道是父母将他抛弃，但他从来未去责怪过他们。小小年纪，他便理解父母的难处。他也知道是张伯待他像亲生儿子一般，因此更加倍地努力去练习唱戏，作为对他的回报。一晃十七年过去，他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好男儿，惊艳众人的唱功，使梨花堂愈发有名。人们尊称他为陆老板。可如今，他竟要走了。
民国27年，战场上号角吹响，战争的硝烟弥漫到了北平城内。
梨花堂，名声响彻北平的梨园，戏曲却依然“咿咿呀呀”地响个不停。台上风姿绰约的旦角儿，风流倜傥的小生，将这台上演成了与现实截然不同的风景。
“陆老板，该您上场了吧？今儿个，您唱首什么曲子呀？”
说话的是常来这梨园听曲看戏的二流子王绍，因与这梨花堂的老板混的熟，便总是来后台厮混，给正在上妆的演员捣捣乱，将道具藏到别的地方去，把给唱戏的人们的茶水喝得干干净净。这梨园堂的一班人马早就对他心生厌烦了，只因为他是老板的朋友意思对他多说什么，而他们对于王绍平日里为北平城内的日军做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更是心知肚明。这样子的人，让他们避之不及。
陆言见他上前来搭讪，只是偏过头去继续看着台上正演着的戏。“这小丫头的气儿还是不怎么足，赶明儿还是要让她每日多练半小时气儿。”神情似他平常一样淡漠。
他回答地牛头不对马嘴，王绍也摸不着头脑地“啊？”了一声。陆言听了转头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王绍啊，你说说看，我们大中华足四万万的人民，为何竟抵抗不了那小小的岛国？”他转过身走到窗边，“王绍啊，你可看到了？这一场仗，打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打得多少＊离子散？打得这天下是如何的生灵涂炭？你可看到了？”
“我…...这…...”王绍支支唔唔。陆言虽是因唱青衣、花旦出名，但旦角儿中的武旦和刀马旦，也不在话下。他说到这情绪激昂处，一股凛冽的气场便从周身涌出。他上着戏妆，那杏花似的大眼儿，勾勒得恰到好处的眉中，满足对日本倭寇的愤懑。他再转身，面向王绍，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你看到了吗？这台前坐着的，吴公馆的纨绔公子，钱家的大老爷和他的阔太太，还有那不在战场却在这儿听戏的国民党不知哪个队的金队长，他们哪一个没有能力来支援战争？那纨绔公子少潇洒个几天，钱大老爷少为他太太添置几件金银首饰，这省下的钱若是换成军饷，能多养活多少个士兵？你算过吗?那金队长若是把这听戏的工夫用在研究战术上，这仗哪至于节节败退？战场上哪至于牺牲那么多士兵？你想过吗？”说完这些话，他几乎与王绍只有一拳的距离。他向后退了几步，缓慢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无奈地笑笑，“而我，竟然还要在这里为他们唱戏？呵！唱戏！？”
陆言将挂在后台边上的戏服拿起，将身上的戏服换下，“陈叔，换戏，今儿，改唱《战金山》！”

壮志凌云标美名，士气昂扬神鬼惊。
羯鼓三挝山摇动，横扫金兵数万兵。
须知那，为祖国保乡，人人的责任重。
表一回梁红玉这位女英雄。
她在那黄天荡擂鼓抗金兵，青史上标美名。

王绍依然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不是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只是他从来都不当回事，依然为自己的一些小谋小利，当日军的狗腿子，从来没像今天陆言的这段话一样让他心惊了。回忆起刚才陆言眼中慑人的力量，涨红的面部显示的他沸腾的热血，他似乎觉得，自己消失了这么多年的良心，仿佛回到了自己的胸膛，他能感受到它跳动的节奏。
数日后，陆言连唱了三台戏，疲惫地下场，到他的休息间内，脱下戏服，只剩内里的白褂子，做到梳妆镜前，正打算下妆。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声。
“陈叔，外面这是怎么了？”
“陆老板......日军上将山野川雄来这儿听戏了，带着一大班人马......这拦......也拦不住啊......”
陈叔正说着，门帘子便掀了开来，走进来一位军官模样的人，陆言打量着那人身上的日本军装，和胸前整齐的几排徽章，估摸着这便是那上将了。
“陆老板，久仰您大名。今日我忙里偷闲，专程赶来听您唱戏，”上将笑咪咪的，嘴唇上方的一撇小胡子便攒聚起来。“不知可否请您返场？”
他竟是会讲中文的，只是这字不正腔不圆，故作客套的话入了陆老板的耳，更是让他厌恶起来。
“抱歉上将，我从不返场，让您白走一趟了。”陆言微微向他鞠了个躬，“您请回吧，这休息间，非梨花堂的人，是不便进的。”清冷的声音勾起了上将的一丝不快。
“陆老板，从不返场但您可以破个例啊，今日我可是带着弟兄们来看您的戏的，您可千万别拂了我的面子啊。”他特意在“弟兄们”三个字时加重了语气，说话时还将手放在别在腰间的手枪皮套上，将按扣掀起，扣下，再掀气，再扣下。似乎下一秒就会拔出枪来，对着不知某个地方射击。
陆言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有丝毫慌乱，“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我从未为谁返场过，哪怕是中国人，更何况......”
“斗胆东亚贱民！我堂堂大日本帝国的上将，还请不动区区一个戏子吗！”上将听陆言依旧不愿返场，怒火直攻心头，不得他说完便厉声打断，方才的恭敬消失地无影无踪。
“您既然知道不过是一个戏子，这北平城内，梨园戏子要多少有多少，又何必屈您大驾来着梨花堂找我呢？”陆言淡然如初，只是这心中，怕是已激起了千层浪花。
“你信不信我端平了你这梨花堂！”说着就拔出枪对着屋顶连放三枪，一把拽过了低头惊恐地立在一旁的陈叔，将枪抵在了他脑门上。
陆言即使再不愿为日本人开口唱戏，但也不愿用梨花堂来开玩笑。皱了皱眉，缓声说道：“上将，这刀枪无眼，还是放下的好......我唱......便是了。”
山野川雄冷笑几声，将陈叔推开，把枪放回皮套内，走了出去。
“陈叔，返场。《穆桂英挂帅》！”
惊魂未定的陈叔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跑出休息间。
“鸣锣！返场！”他虽恐惧，但一听这戏名，便知陆言的意思，只觉得年轻的那般豪情壮志又回到了体内。四字喊出口，不禁也带上了一股许久为出过口的京腔。“穆桂英挂帅！”
陆言打开衣柜，拿出许久未穿过的那件珠光宝色的戏服，郑重地穿上，上靠旗，整理整理容颜，拿起靠在墙角的长缨，便在一片锣鼓声中出了场。
一勾脚，一出手，一挑眉，一个巾帼女子在舞台的灯光下粉墨登场，长缨在手，战袍加身。

猛听得金鼓敲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阵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年责当尽，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舞刀弄剑好身手，偏瘦的身板却能承受起靠旗，每一个吐字都余音绕梁，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举手投足间满满的都是英雄气概。
那日本上将深究不了着唱词的意味，只是听着陆言那纯熟的唱功，看着他矫健的身姿，在句与句的停顿中，不禁鼓起掌来，就像个小丑。
一曲结束，陆言下台，为上将倒好新沏的茶，双手递上，“不知上将您是否满意？”
上将接过茶，“陆老板果真名不虚传，方才若是直接返场，我何必要动手呢。”将水吹凉了喝完，放下茶杯，“今日我就和兄弟们先走了，过些日子一定会再来听您金嗓的。”向他的随从们挥了挥手，便离开。
陆言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下次？不，再不会有下次了。”

“张伯，陈叔，师兄弟们，我就要走了，战场上需要我。这杯酒，敬大家。”送别宴上，陆言一人站着，双手捧着盛满酒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一敬。
“希望再次与大家见面，便是战争的胜利！”斟满酒，再次一饮而尽。二敬。
“还望大家，安乐百岁，福寿绵长。”三敬。
安乐百岁，福寿绵长。
记载青年志士热血的功名册始终是那么薄，那些嘶吼那些拼命的身姿，还未来得及被记得，就已经消逝。乱世未来得及安定，一将功成却寒了那万千尸骨，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不怕这些努力被史书搁浅无人知晓，只怕长缨在手却无处请战。战场，永远都需要鲜血，需要牺牲，谁怕那黄泉的阴阴冷风？落入黄泉又如何？举起长刀，将那阎罗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