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小可
根据楚辞《山鬼篇》改编
楔子
山鬼似乎注定孤独。
山鬼生来就在独自一人的山林中生活，不知日月。不过日子久了，她也就忘记了孤独。
一
可是有一天，山鬼看到了另一个奇怪的“东西”，她甚至不知道用什么词去恰当地形容这个东西，因为这个“东西”不同于其他的她身边的东西，他不像豹子、不像小兔、不像小鱼，不像身边的一切，若说他像什么，那便是像自己吧，长长的双腿可以行走、长长的头发黑黑亮亮。但在这片自己从小长大的林子里，山鬼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像自己的东西。对于陌生的闯入者，山鬼本该义正言辞地将他驱逐出自己的领地，但是她没有，她想偷偷地观察这样的“东西”。
她每天看着他，看着他爬在高高的树上摘着红红的果子吃；看着他用奇怪的小树条去投掷小兔子；看着他跳进小溪，不一会儿就抱着大大的鱼儿一下子跳了出来……有一天，山鬼没有看见他，她心里空落落的。山鬼走遍了山林都没有他的身影，只好落寞地坐了下来，想着是不是还有自己没有去寻找的地方，想着想着，山鬼睡着了。
梦里山鬼看见他走了过来，静静站在自己身边，只是这么站着，但是就是这么站着，山鬼就很高兴，感到无比发自心底的高兴。山鬼笑着，醒了，她睁开了眼睛。眼前兀然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次他比任何一次被自己偷看时都要离得近，换句话说他就站在山鬼跟前。山鬼莫名感到紧张，整个脸也变得莫名的炙热，山鬼想逃离这里，但身体却僵硬在那里，一动不能，只好用手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好像这样他就不能看见自己似得。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像小溪里的水流一般好听，“你也是人么？”
山鬼慢慢抬起了头，用闪烁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什么是人呀？”
他说，“就是像我这样的呀，双手可以采摘，双腿可以走路，没有厚厚的皮毛却有漂亮的头发。对了，只有人可以说话。所以你应该也是一个人。”
山鬼点了点头，“嗯嗯，我应该是个‘人’。”
“那你为什么要穿这样奇怪的衣服和戴这样奇怪的面具呢？”他指着山鬼说道。
山鬼轻轻地抚摸着身上由百花中最美的颜色汇聚在一起的显得别样艳丽却又完美融于花语烂漫中的裙子，抿了抿唇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来就是这样子。”山鬼又摸了摸脸上用森林最深处古老槐树藤蔓编就的面具说道：“这里所有的动物都和我不一样，他们都会惧怕我的长相，但是我戴上这样的东西，他们就会放心的接近我。”
“哦，这样子呀。那你叫什么名字呢？所有人都有名字的。”
“我……应该叫‘山鬼’吧，我是这样想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我从来就叫‘山鬼’吧。”
他噗嗤一声笑了，“阿爸说，‘山鬼’是我们世代的巫神，怎么可能人叫山鬼呢？”
“那你说我叫什么呢?除了这个我不知道什么其他名字的，不然……你给我起一个吧。”山鬼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这样呀，我要好好想想，我还没给人起过名字呢……这样吧，你就叫‘小可’好吗？是可爱的‘可’，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所以……你就叫‘小可’行么？”
山鬼笑了，“‘小可’，听起来好好听的样子，我很喜欢。”
他笑了笑，腼腆地摸了摸头，“谢谢你喜欢。”
二
以后每天他都来找小可玩，他们一起摘果子、抓小鱼、捕兔子。他教小可用树叶吹出好听的曲子，小可一时感触便顺随曲调给他唱婉转的歌谣：
山中人兮杜若芳，薜荔女萝歌远长。
既含睇兮宜笑旁，窈窕杜衡思云扬。
辛夷车兮载我裳，兰馨漫道满周行。
只要小可唱起了歌谣，时间好像静止了，空间也变的无比的空旷、无垠，世间的万物亦好像消失了般显得那样的飘渺与虚幻，而唯一可以触碰的真实只有这萦萦绕绕的空灵曲调，充盈于耳、氤氲于心。他从未听过这么美妙的歌谣，只能任由自己沉浸其中、沉溺其中……
就像他喜欢听小可唱歌谣一般，小可最喜欢看他的微笑。只是一个表情上最简易的一个动作而已，他嘴角的弧度轻轻变长，似乎只是一瞬的时间就恰恰好，完成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微笑。而就只是这样的微笑让小可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变的愈发的脆弱、愈发的容易被打动，自然而然的溢出想哭的冲动，好像被世界最浓烈的美好蓦然击中，猝不及防。
阳光将他的微笑更着重地镀了一层光，被他噙在了嘴角。一时间，小可真的很希望很希望时间不要溜走，就只需这样，岁月静好，不多不少。小可似乎更容易地就会陷入一种迷恋，迷恋每一瞬与他在一起的时光，这短短几天却好像早就胜过了她遇见他之前的所有时光。
三
他是一个好奇的人类，他一直想知道小可究竟长成什么样，他想看看小可面具背后的脸。于是，有一天，他问小可能不能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面对他的所有请求，小可总是会欣然应允的，这项也不例外。虽然小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少年没有摘下这个面具了。
小可试着摘着脸上的面具，但是面具却像长在了脸上一般不能取下。小可用上了力气，可是面具还是一动不动。他来帮忙，似乎使了全身的力气，也是无济于事。他无奈地摆摆手，试探的问道：“你确定这个面具真的可以摘下来。”小可看着他，茫然，不知道说什么。他继而叹了一口气，然后失落地离去了。
“他是不是不高兴了，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笑了呢？”小可心里想着，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
夜里，小可做了一个梦，梦里老槐树突然说了人语。
老槐树说：“只要喝下鹃尾花的枝浆就可以将面具取下，但这样你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小可问：“老槐树，什么是生命的代价？”
老槐树说：“就是永远也看不到世间的一切了，无论是欢笑或是苦楚，无论是美好或是丑恶。”
小可想了想，世间一切的美好不就是他最璀璨的微笑么，如果自己不摘下面具他便不会微笑，美好不也丧失了么。如果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就会看不到美好和丑恶，而丑恶本身就是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呀，所以为什么不付出这样的代价呢。
小可一直觉得自己笨笨的，但这次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全世界最精明的决定。她准备做这样的交换。
四
太阳又一如既往地升起来，他如往日般又来了。
他看见小可还带着那个奇怪的面具，面色显得有些僵硬。他一瞬间觉得和这样一个看不清长相的女子相处竟然是如此的无趣，他不想再和小可来往了，不过他现在要做的是找一个理由。他吱唔了一会，拼凑出一句看似完整的话，“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那个那个……我答应了阿爸要去参加军队……军队很远，所以，所以，我以后应该不会来了。”
小可却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言不达意地说：“你真的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么？”
他木讷地点了点头。
小可说：“你能再笑一下么？”
他很疑惑，还是傻傻地笑了，又尴尬地摸了摸头，不知说什么。
小可看见着他的模样，满足地笑了，一饮而尽手中的枝浆。几乎在同时，小可跌落在地上，身上花色的裙子铺了开来，缀满了一地的明艳，而脸上的面具却慢慢的变淡，像是隐匿在空气中，继而不见。
他看见小可脸上面具消失了，连忙走上前去，想看看小可到底长什么样子。
一张似乎缺少阳光而变得异常苍白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他看着这张脸，竟觉得异常的熟悉。他发现这张脸像邻村的小芳、像村口的王大妈、像买豆腐的胡姑娘甚至像猎户家的小汝……换句话说，他似乎能在这张脸上看到所有人的影子。他一时间有些惊奇，但又想了想，或许这张脸太过于普通吧，所以会像任何人。他心里冷哼了一声：我还以为长得多么好看呢，不过如此。然后就义无返顾地走了，头也没有回一次……
五
山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原来的山林里，而自己身旁是老槐树。
突然，老槐树说话了：“终于醒来了，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山鬼挠了挠脑袋，觉得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总有什么声音在脑子里回响。她犹豫着说：“我……嗯……是不是叫小可。”
老槐树接着说：“傻孩子，你是山鬼呀，哪有什么小可，你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山鬼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敲出自己丧失的记忆来，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隐隐约约的一个朦胧的微笑扑朔迷离，似乎毫不真实，又似乎就在眼前。

一个人的林子里，山鬼还是那么孤独。但山鬼却似乎学会了一种新的情感，叫做思念。思念一个极不清晰却又似将万物之美完整诠释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