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rn To Die】

作者：i10****5847

作品简介：Born To Die
朱嘉怡

00 – 1

滴答。

这里是……哪里？

滴答。


不知名的液体滴到了鼻子上。说是液体也不对，它的感觉与水不同，多了几分不明意义的沉重。大概是内含体积较大的颗粒物，感觉像是粘稠度很大的浓浆。姑且还是称其为液体吧——它一下子滴到肤面上，流动的速度非常缓慢，不安分地像是给脑神经挠痒。
在这种难以忍受的瘙痒感中，他醒了过来。
醒来的原因也不一定全归咎于那从天而降的液体，虽然只是那么微小的一滴，它却十分可怕地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如果说液体的流动只是对肌肤无关痛痒的捣乱，那么这种气息是直接的侵略，攻势迅猛地刺激着神经，使他体内本来疲惫而懒散的细胞全都活跃起来。

“啊……”
视野终于从模糊转而为清晰，但等到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之时，他才发现视野的模糊或清晰不过是自我感觉罢了——黑暗的环境根本不需要眼睛。
四周填满的是黑暗，黑暗，还有黑暗。不知道身边是否潜伏着危机，他不敢轻举妄动，却也担心着自己是在坐以待毙。对哦，说起来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会在这？
奈何脑子对醒来之前的记忆一片混乱。远处或近处的滴答声和黑色的沉郁感在不断地扩大内心的恐惧，他终于耐不住想活动活动自己的身子，左手腕如同被刀割了一般火辣辣地疼。
当他感受到这种疼痛时，同时提起的是人固有的警惕性。
手腕极有可能已经受到黑暗里无声无息的攻击，说不定再继续静置下去他会体无完肤，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都得逃离开这个鬼地方。


啪嗒啪嗒啪嗒。
虽然清楚了要逃离，却只能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奔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且要跑去哪。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忽然撞上一堵墙。方向感也随之失去，真＊让人心烦。
地面的感觉是凹凸不平的，仿佛随时都会陷下去，坑坑洼洼像湿润的泥土。周围的滴滴嗒嗒声从未停止过，奇迹的是再没有任何液体滴到他身上，也或许是他此时没有闲心顾及。

滴答。
空气越来越潮湿，氧气量随之减少，闷得人难受。
这种环境下与愈加增进的空虚相反，急剧下降的是体力，他的四肢开始瘫软无力。如果可以看得到东西，那么视野必然是模糊不清的，他这么感觉。
最终又那么气喘吁吁地跑了一小会，双腿终于受不住身体的沉重，他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大脑开始剧烈地疼起来，他痛苦得将近晕厥，左手腕刺骨般的伤疼却不断把他从意识模糊的边缘拉回现实。
如果用一个词去称呼这莫名其妙的地方，那只能是——地狱。
他的呼吸越来越缓慢，尔后闭上了眼睛。
想死。
不如说是生不如死。他挣扎在死亡的边缘，支撑他意识的除了手腕的疼痛，还有那点微弱的求生意识。

在他的求生意识和疼痛感最终快要败给奔向死亡的念头时，紧闭的双眼突然觉察到一丝亮光，这点光彩一下子点燃了内心的希望，他接近狂喜却也带着不安地睁开眼睛抬起头，面前出现了一个洞口，洞外是刺眼的白光。
洞前站着一个少年，仿佛觉察到自己的存在，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他愣了会。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近，由于背光，他看不清少年的样子，却莫名其妙地坚定对方嘴边是带着戏谑的笑容。

少年终于停下了脚步，蹲下。
“哟，”少年打招呼，语气懒散却带着阳光，“你还好吧？”
“这…………里……是……哪里。”这位少年无论是身影还是声音都像极了一个人，但是是谁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无视了少年的话，把心里的疑惑抛出来。
“Well，”
少年耸耸肩，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你来到这个地方，我才会在这里出现。”
“什么意思，”他瞪大了眼睛，“你是谁？”
“没什么…………啊，你听，”少年抬起头环顾四周，“好多声音。”
咒骂声，嘲笑声，冷漠的声音，不被理解的声音，尖叫声，吵架声。
吵。
吵。
吵。
“啊……”他一下子被各种杂音环绕，像重锤捶打着他的心脏，“不…啊啊啊，停停停，啊……………………”
在他痛不欲生快要癫狂时，这些捣乱的声音突然消失，只剩撕心裂肺的——
哭声。
“你听，有人在哭………………他们哭了，她也哭了哟。”
少年的身子俯向他，一手强硬地拽起他的头，一手拉起他的左手腕，强迫他看那受伤的手腕——是刀伤，一刀一刀歪歪扭扭的，血痕触目惊心。
由于有白光的闪耀，他在看向自己的手腕时，也终于看清了四周——他从醒来到现在一直呆着的地方——黑漆漆的，却下雨般滴着泪水与血。
滴答，滴答，滴答。
他身上也全是这些沉重的泪水和带满腥气的血。
“啊，”他惶恐地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很可怕吧，啊？”
少年放下他的左手腕，站起了身子，背对着他向光亮处走去。
“因为你即将在这里死亡，我才会在这里诞生。”

“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你别走！！”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虽然快没有力气，求生意识却让他挣扎着朝远去的少年伸出求援的手臂。

“啊，对了，”
白光逐渐暗淡，少年的背影在洞口前十分瞩目。
胃忽然痛起来，他最终撑不住，整个人都无法动弹。手一下子无力地瘫在了地上，眼皮合在一块。
此时少年稍微转过了头。
“我叫梁乐扬。”


——如果用一个词去称呼这莫名其妙的地方，那只能是地狱吧。



00 – 2

“有人自杀了。”
“有人在直播自杀！”
“啊，割手腕了！”

“真是的，他为啥要选择轻生啊。”
微博首页清一色的是同一个博主直播自杀的微博，她关注的原本彼此不认识的好友都不约而同地转发，想不关注都难。这些转发者中，嘲笑他的有，不耐烦叫他快点死的有，劝他的也有。
秦九啥都不是，她属于围观的那一个。本来她是劝说派的，尔后想想这个人的评论区都被各式各样的言论轰炸了，她就算劝了对方大概也看不见，作罢。她只是有点气愤，为啥这位博主能若无其事地把自己割手腕的照片拍下来放上微博。

“乐扬你说，这个人怎么就这么不自重……”
恰巧是一边刷微博一边聊＊，她便把微博首页的相关信息截屏给了叫乐扬的人。
对方也回得很快。
“死不了。”
“诶？”
“这样子的割法，死不了。”
“……”
“不过他也应该很痛苦吧。想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


“你懂的，”
秦九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屏幕外的乐扬此时在默默地闭上眼睛，似乎是回味什么东西。
虽然他们都清楚，那根本说不上是回味。
“我几年前，也曾经去地狱转过一圈。”



01

时间线往前移，回到所说的几年前。
那时梁乐扬还是A市某个普通中学的一个初三生。跟其他千千万万的初三生一样，梁乐扬得面对中考的问题，然而学习成绩的落后成了他一个大大的软肋。

“那个，阿九，这几个对应的化学元素符号是什么……”
碳，氮，氧，氟，氖。本来对其他的初三生都倒背如流的化学元素表，梁乐扬却连元素符号都对应不上。几道化学题都无法得出答案、参考答案被老师没收又实在懒得去翻书本的三重状况导致他不得不去拍拍坐在对面看书的叫秦九的女孩儿求助答案。尽管他其实很不乐意，毕竟还是想在对方面前留一个好一点、聪明一点的印象。

“啊，但我化学也不是很好啊。”秦九放在书本上的目光转移到了梁乐扬的作业本上，看到上面浅显的题目她不由自主嘴角上扬，下一秒感到对方也是有点不好意思便变得正儿八经，从他手里拿过了笔。
“嗯，这一题是C,N,O,F，NE…化学课本最后的元素周期表有，可以去背背啦。然后这里呢……”

刚刚秦九拿过笔的时候，他们的手掌就这么接触了一下。
女孩子的皮肤有区别于男孩子的细嫩白皙，而阿九手的温度也是有小小的暖和。
梁乐扬不由得抬起了头，尽管他知道此时应该听对方的讲解，但重点还是不由得放到了对方这个人身上。姑娘秀气的长发被略到耳根后面，姑娘的眼睫毛抖动抖动像流星一样，姑娘在作业本上抒写的字体工整而秀气，姑娘说话的语气轻轻，可爱而温柔。
他口里拖出“唔——”，长长的语气词，弯下腰把头枕在双臂上，双眼含笑端详秦九认真说话时的脸。

是啊，知道自己学习不好而且也不爱学习，却还要自找死路一般地提议跟她一起去自修室学习。明明他一直想在秦九面前留个聪明一点、认真一点的印象啊，最好是秦九提到他都是带有褒义的词。
但仔细想想，会这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或许他就是想更多地看到她把目光放到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上的样子，或者是更为单纯的，想多听听她轻柔的声音吧。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他学习不好，语文当然好不到哪去。

“好了，听懂了吗？”
“啊，嗯…”
其实内容他基本没听进去。只是如果说实话她还会再说一遍吗？
“那加油啦~有问题先自己好好思考呀。”
瞧着对方发愣的模样，秦九无奈地把作业本归还给他，继续看书。
梁乐扬凝视了作业本上的笔迹好几秒，悄悄地叹了口气。的确看上去都是些简单的题目，他不由得把思绪从欣赏异性放到担忧自己的中考上。
是的，尽管在大家的眼里他是个很拽又瞧不起学习的富二代，连跟秦九提议去自修室学习时都捕捉得到对方眼里的诧异，但他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嘴上不说，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点在意的。
说来学习是单纯想听听秦九的声音，但他生活不能只跟一个人搭上关系，对方也不可能只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那么在没有秦九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又该怎么去拯救自己呢？
作业本上的笔迹在视线里变得模糊，胃部又开始发疼，梁乐扬皱了皱眉捂住肚子，又抬眼瞄着秦九，后者正专心地看着书，时不时把掉下来遮住视线的秀发捋到耳根后。
太好了，她没发现此时些微的狼狈。



02

其实一直都说要给秦九留个好印象，梁乐扬也不知道自己的印象应该要好到哪去。
他很怕剖析自己，内心很清楚怎么剖析都是些让人失望的东西，他这个人什么都不好。脾气一直很暴躁，遇见不爽的人理都不想理，总是给别人一种连在路上走都能煞坏路边草的形象。身体也很差，尤其是胃经常性就抽痛。学习不上心，自从迷上网络游戏后对书本的理解力便急剧下降。偶尔问问身边的人他适合什么颜色，得出的答案全是沉郁的色系，甚至连“红到发黑”的评价都有。
如果以上的这些都不可怕，那么最可怕的还是不知道或者干脆说无力去为此做出改变的自己了。梁乐扬环视四周自己处的环境：他所在的学校是普通中学，鱼龙混杂，好坏掺半。学习不好固然对学霸敬而远之，脾气的差劲让部分人在背地插他一刀，所谓朋友来往并不频繁，到后来心与心的距离都无法贴近一厘米。结识到那么多的假朋友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富裕的物质条件——家庭环境是宽松的，他从来没有物质上的缺乏；而家庭环境的宽松少不了父母的努力工作，在梁乐扬吃喝拉撒都可以通过生活费自己搞定之后便愈加地忙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亲戚乃至邻居都受势利的氛围熏陶，每逢佳节大家聚在一起时，梁乐扬觉得张张笑脸的背后是庞大的利益勾结。
至于为啥小小年纪就有这么矫情又世俗的看法，梁乐扬也没有仔细想太多。有可能是父母慈祥却见得不多的脸，有可能是看不顺亲戚家孩子的任性却还是得隐忍，也有可能是学校他所靠近的群体始终是不务正业的一堆人…乱七八糟的，谁知道呢。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常常是不见其用，家里又时常是孤苦伶仃，为保护自己也知道自己脾性，他开始在镜子前练习温和的表情，压抑内心各种不满与愤懑让自己的柔和在阳光中绽放，力求自己在现实中可以变得独立。

“今天啊，那群熊孩子跑来家里又吃了我200块钱的披萨……”
“还想来碰我电脑，他的家长也是，说什么小孩子让一让，都不管…”
虽然在现实中非常努力地让自己独立，却反比例地依赖网络，即使他知道网络具有欺骗性，比现实要复杂得多。心情不好的时候梁乐扬知道不能去求助于谁，还是在网游里打死一票怪比较畅快心情；怪物等级防御高难以打死，没关系，贵价装备的钱他也付得起。这种情况导致梁乐扬在学校经常形影单只，在网络游戏上反而有一堆愿意跟随他的小弟，每天呼风唤雨在网游世界里掀起暴风雨——而他是暴风雨的中心——优越得堪比期中考考了全级第一。
当然除却网络游戏，梁乐扬还投靠于网络社交。他在一个小众的社交圈子里逐渐认识了一些几个同龄人，跟他们交流敢情好，不看背景不看脸，倒倒黑泥吹吹水，想聊啥就聊啥，自由得很。至少有屏幕隔着，他可以投入多点真性情，不必再去刻意地维持脸部表情。
秦九便是那几个人之一，聊着聊着梁乐扬发现还是与她聊得最好。当他们发现彼此都是在A市的时候，这种从网络走到现实的友谊一下子给生活带来了莫大的新鲜感。

秦九比梁乐扬大一岁，生在一个虽不富裕但却比较幸福的家庭，也兴许是年龄的缘故，思想比较懂事成熟；样子虽不能说是倾国倾城但也绝对称得上清秀，长一头长长的秀发，风一吹就会起舞，特别柔顺；喜欢穿暖色系的衣服，尤其是碎花长裙；活泼开朗，健谈，很喜欢笑。对了，笑起来还会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开头还带着点羞涩，尔后谈着谈着就跟在网络上聊天一样自然。临别时秦九笑笑说感觉感觉乐扬是个很温柔的人，这个评价让身边总是充斥虚伪与嘲笑的梁乐扬着实吃了一惊。他不懂，他粗鲁而不招人喜欢，年纪轻轻阅历尚浅却学着别人去藐视这个浮躁的社会，这么一个内心叛逆得很的小伙子，身上没有一处地方写着“温柔”。对方却这么评价，为显其言不是玩笑，嘴角大大地翘起，充满诚意。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明明说这话的你笑得才是最温柔的啊。他心里那么想着，却在睹见对方真诚的笑容后忘记了所有反驳的言语，呆呆愣愣就默认了这个评价。
虽然感觉不真实，但被在意的女孩儿给予这么一个褒义的评价，还是有点欣喜的。为了让自己的欣喜更有实在感，他还做了个复杂的思想推论，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面对秦九他还可以与温柔勉强搭边。首先，他的名字就给人一种阳光开朗的感觉，梁姓跟父不可更改，乐，快乐的意思，扬，张扬表扬都可，飞扬的快乐，让人联想到爱打篮球的清爽少年。其次，毕竟他们之间的距离隔着一条网线，他在网络直率好聊，又乐于听她倾谈烦恼。梁乐扬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卖力在镜子前练习表情给自己真实地带来了好处，见到脸的一瞬间给对方的第一印象不是凶巴巴的。最起码在现实中，全世界的人都看他不顺眼，还有一个女生真诚而温柔地接纳他。
升上初三后，网圈里的同龄人都忙碌于学习中，大伙儿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他与秦九的互动却越来越多。就像在网圈里一样，倒倒黑泥吹吹水，他不必刻意地去维持”温柔”这个印象，在她面前他不由自主就柔和了嘴角的弧度。
秦九对自己就像父母一样温柔耐心，秦九笑起来真好看，秦九的声音也很好听。慢慢的梁乐扬依赖秦九就先前依赖网络一样，他也有种莫名的自信感觉自己在对方心中也是与她其他的朋友不同。然而再怎么特别却始终以朋友称呼，他们就这样微妙地处在了一个说太近也不是说太远也不是的关系局面。

谁都没有多说几句话去破坏些什么。



03

有时维持比破坏更加难，例如他跟秦九的关系，例如脸部温和的表情，例如网圈，例如现实与他人若离若合的距离。
梁乐扬觉得如果实在要用一种颜色形容自己，那应该是灰色。他想起日本近日正在播一部叫冰菓的动画，男主角折木奉太郎奉行的便是灰色主义。当然，奉太郎对灰色的定义是“节能”，而他对灰色的定义是“压抑”。
没遭到破坏时，不去细想，真的不会想到持久的维持是多不容易。

这一天梁乐扬久违地上了网圈，原因是他跟奇葩亲戚对抗，对方的小孩破坏他的笔记本电脑他却得不到同等的赔偿，他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不满，当着众人的面与亲戚差点撕破了脸。纵使父母事后有补偿，但心里的负面情绪始终如滔滔江水侵袭着大脑，他脑中唯一想到的便是那个小众的网圈。
虽然跟秦九于现实会面后他减少了玩网络游戏以及去网圈的次数，但真正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他最终还是习惯性地来到了这地方。由于一些道不尽的原因，他一直想给秦九留有更好的印象，便少了跟其吐露心声的举止。

不常去那个地方，不知道会有什么吓人的变化。
直至真的上去了网圈他才吓了一大跳，本来他、秦九与几个人所有意或无意保护的安定和谐的一个小地方却突然被一个不速之客的言论轰炸，言语带尽了脏话口无遮拦，还有好几处的地方直直地表明了“梁乐扬”还要带上“臭家伙”，当然更多的是带有侮辱性的字眼。
他不知道该把满溢的愤怒归咎于这些指向他的恶语相向还是明明是针对他却还要连累这个地方。经过小小的推理不难发现应该是前阵子网络游戏上与他对立得特别厉害最终输钱输得一塌糊涂的现实朋友的兄弟，对立之前他无意口快在组队打怪时透露了这么一个地方。那个所谓的兄弟他现实也应该认识，说不定是一直看不顺他的那几个之一。推理完毕后他第一秒是笑自己还是蛮聪明的，第二秒还在笑对方低级的做法，第三秒笑大家果然是初中生做法如此幼稚，第四秒乃至过后就忽而儿女情长地有点忧伤起来。
变化还是有的，也实在是够吓人——不止于这么一点言语污染。不久前这里还是他们把酒言欢的地方，不久后却落得曲终人散，连这点带刺的话语都孤零零地像是一个小孩子使乱却无人理会。虽然从秦九的口里他明白了什么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纸上谈兵终究不及实际体验，真正面临筵席之散时他才明白这句话背后并不是什么开心的含义，释然性的话语总得面临痛苦才总结得出啊。
不仅是把酒言欢的地方，在他的生活里，除了家里房间那狭小的空间，再没有什么如这个网圈一样的净土能让他毫无顾忌地把心里或明亮或黑暗的色彩向外倒出。
“没了啊…”
只是缓缓地道出三个字，没有特别的感情波澜。但他还是莫名其妙地想哭。内心的涌动，不管是愤怒还是忧伤，他再一次皱紧眉头咬着牙关把它压了下去，包括他拿起了手机想叫秦九出来，最终手指在绿色的拨打扭上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到了返回键上。

能够搞那么幼稚的把戏，用不着他施加报复，老天自然会收了那个兄弟。虽然后来梁乐扬被那个兄弟用圆珠笔在手上划了个口，但与此付出的代价是学校那边的重罚。

但比起他收到重罚，梁乐扬更加希望网圈还是他所想要的那个网圈。失去了这个地方，他一下子无法去想象自己的未来——比起展望未来，他宁愿沉睡在过去，获得永远的安静。
那些沉淀在回忆里会模糊起来的影像，他想一次再一次地观望。



04

圆珠笔划出的口子其实并不重，不过几天就要愈合了。但网圈的冷落往往比那点伤口子要打击得多，社会里的勾心斗角，学校里老师的唠叨同学的讥讽，中考的逼近与捉急的成绩，亲戚嫌恶的眼神，熊孩子的撒野，甚至是网络游戏上的你骂我打，等等等等的这些初中生本不该看到或背负的东西，却一直压在梁乐扬的心里，无从疯狂地宣泄。他无法再找到把这些情绪放心地倒出来的容器，难不成要压抑一辈子？
这些天梁乐扬一直在做梦，梦里他看不到什么东西，只感受到周边有什么液体在滴落，滴答滴答由远而近。梦的结束是父母的脸，瞬间就转成了秦九的笑容。

“啊…”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并没有给予他优质的睡眠。梁乐扬睡眼惺忪换衣服，前一天秦九十分主动约他去公园，收到这条短信时他仿佛立刻忘了一切的负面心理，甚至连精神都开始振奋了起来。
虽然事儿不大却始终在心里堆积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他真的很想看看秦九的笑脸。

但有个词叫事与愿违，它降临到了梁乐扬的头上。
迎接他的不是笑脸，而是水龙头般的眼泪汪汪。说实话，他与秦九在现实的来往一向是笑脸相迎，他不想在秦九面前显得过于狼狈，秦九也是乐观派一直微笑待人。
所以当秦九哭得眼泪都肿时，梁乐扬当场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那一天聊了很久，一如以往倒倒黑泥吹吹水，从来不需要顾忌什么。梁乐扬得知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关于秦九的事。
在他所不知道的秦九的世界里，有那么一个他所不认识的男生，那个他不认识的男生与秦九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他不能参与的事里，秦九对这位他所不认识的男生又是抱有什么他不懂或者说不完全懂的感情。
梁乐扬想，某种意义上他的直觉是对的，秦九真的把他与普通朋友区分开来，否则带着桃色的少女情怀不会那么轻易地向别人倾诉——就像他无法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轻易地发泄出来一样。体会到自己在少女心中的分量，他沉默地点点头，努力地在脑海里寻找适合安慰的词，又轻轻地抹去她眼角的眼泪。

当天秦九说了太多的话，以至于梁乐扬只记得她最后勉强的破涕为笑，依然如此漂亮温柔却让人心疼。
还有那句，
“谢谢你，乐扬果然是个温柔的人。”
当场乐扬只是再一次沉默地点点头。


有些东西，它是不会变的，比如从以前到现在，全世界对他仿佛依然是敌视或者漠视的态度；而这位笑靥如花的少女，依然温柔真诚地接纳他。
他仍然是那个温柔的人。
但又有什么东西，是不同的呢？



05

当一直持续的日常在身边塌了一角时，强烈的违和感和不安会使人悲恸。过度极端的想法会蒙住眼睛，甚至会敌视着曾经还能够拥有小小幸福的日常。
失去之后的时光变得漫长而短暂，一时间总让人有抛弃一切的冲动。

梁乐扬只知道自己的心情不好到了极致，即使他没有去深究为什么会这样。安慰完秦九后的那段日子，梦境一直在重复着那个黑暗的画面，甚至连处在这画面中的自己也是伤痕累累。最终都是肚子的痛感折磨他至醒，醒来时周边一派安静，静得他有些茫然。别说是父母可以给他带来救赎的脸，连秦九的微笑都梦不到。
在肚子隐隐作痛下啪的一声打开了房间的台式，随机单曲循环一首歌，是不久前拉娜德雷发行的歌曲，《Born to die》。在音乐的播放下，梁乐扬觉得身体每一处细胞都在疼痛，他只能如以前一样疯狂一般在网络游戏里砍妖怪，虚拟怪物在他的操作下喷出大量鲜血，脚下是一堆堆拥有同样命运的怪物的尸体。
然而他无法再感受到打死怪物时感到的畅快感，各种各样的情绪如今成了恶心的混合物，在心里不断沸腾。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除了音乐播放器里刚好循环到的一句。
Cause you and I,we were born to die.


一下子梁乐扬的手离开了键盘，他看着自己的游戏角色被妖怪反击，最终角色血条里的血都耗尽而Game Over。脑里同步播放起了那个重复循环的梦，恍恍惚惚地，似乎在召唤他去什么地方。肚子的疼痛还在伴随着他，满腔的情绪逐步地把他引到了厨房。

Cause you and I,we were born to die.
因为你和我，生来就是为了奔赴那宏大的死亡。



06

梁乐扬的学习并不好，生物也不会好到哪去。
不知道该往手腕的哪个地方割才能了结自己的生命，他疯狂地拿左手腕试刀，一刀一刀真枪实马地割下去，并没有感觉到肉体有多疼，手腕上都已经是刀痕累累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呈现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状态，却还在这个世界上。
极度痛苦的空隙间他居然还想到了电影里文艺的死法，比如在满是玫瑰花瓣的浴缸里让自己手腕的鲜血染红浴缸里的水，主角把刀伸向自己的手腕时总会一脸痛苦，去世时却因为不用与痛苦伴舞而一脸安然。
呵，他想，理想如此浪漫丰满，真正落到实地去实施时，才体会到现实是多么骨感。明明落在手腕上的刀痕是真的，眼见着鲜血从伤口里渗出，他却愈加地冷静。
觉得疼的不是肉体，而是内心，钻进骨子里的难受。这种痛苦使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钥匙转动的声音和冲进厨房的脚步声、以及尖叫的女声。


07

滴答。
滴答。
滴答。

梁乐扬醒来的时候，发现以他站着的地方为分界点，一旁是如同之前的梦境，黑色碾压的世界里滴着泪水与血的混凝液体；一旁是闪着白光的洞穴，除了光什么都没有，他却想到了秦九温暖的笑容，虽然她最近一直在哭；还有父母的脸庞，虽然他们并不常出现。
两个极端的世界同时在面前展现，只要稍微让心里往某个方向跨一步，便会义无反顾地投奔到其中一个世界。召唤他而来的是那个黑色世界的魔鬼，然而人或许与生俱来都有趋光性，他不禁想让自己全身心都投进这个白色世界里。尽管他想起前一秒自己在现实由于痛苦而拼劲全力想要来到这个黑色的地狱世界，但真正到达这个地方时，黑漆漆的侵袭是赤裸裸的压迫，足以让一个人害怕得双脚发软。梁乐扬才开始有点后悔，这条不归路是他一时找不到宣泄口而冲动选择的，但是自己在世间明明活得还远远不够。
他已经多次体会到，纸上谈兵远远不如亲自实践，现实的痛苦比起地狱的折磨，根本不足以挂齿。
人只有在挽留不回的时候才知道后悔。黑色的世界那边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咒骂声，嘲笑声，冷漠的声音，不被理解的声音，尖叫声，吵架声……全是曾经让他饱受折磨的声音，只不过与此时由于害怕而愈加剧烈的颤抖相比，好像在势头上也弱了许多。梁乐扬想，其实他并非没有能力去把这种情况改善，一切都在于他认为他活着的时间还很长，今天不想面对还有明天。
但是来到这个地方的话，又谈何明天呢？
白色的那边，是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甚至感觉到了父母十分后悔的哭声，秦九的哭声，网圈那几个人焦急的留言，网游里小弟们的念念叨叨，甚至还有平日与自己作对的人脸上也尽是后悔。
这些声音温暖地抚平他混乱而恐惧的内心。
有人还爱着他，不止一两个人，原来。
梁乐扬闭上了眼睛。

尽管现实赋予他的青春并不太温柔，但果然并未只有痛与灰色呀。

黑色世界那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另一个他，在黑暗的尽头凭着求生的意识跑了过来。这个梁乐扬是如此狼狈，他浑身无力，血肉模糊，左手腕的刀痕触目惊心，经不起四周环绕的声音，只有在意识即将逝去时，才挣扎着想要挽回什么。
梁乐扬失声痛笑，原来自杀之前的他，居然搞笑成这样。还想着给阿九留好印象呢，真逊啊。
又何必急着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呢。


Cause you and I,we were born to die.
“因为你即将在这里死亡，我才会在这里诞生。”

你在黑暗中自我灭亡，而我将义无反顾地投向光明。

“所以，再见了。”
过去的我。



08

当梁乐扬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秒感受到的是身下躺着的、医院并不能让人适应的硬邦邦的病床，第二秒是眼前那白花花的刺眼的天花板。两秒钟的时间配合着刺鼻的消毒水的气息，他很快地得出结论：他因为“那个”原因而被送去了医院还住在了病床上。
“啊，啊啊啊！”
父母语无伦次的声音传了过来，所以梁乐扬第三秒见到的是父母许久不见的、双眼通红又布满狂喜的脸庞，第四秒是…………
“乐扬！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本来一直在他心中是成熟稳重的女孩儿，此时一把冲过来抱住了他，梁乐扬因此感觉到了一点力道，而这点力道也因为考虑到他是病人所以带了点将就。

在大家都处于激动的情况下，梁乐扬却冷静地而虚弱地扯开了笑容。
不知道到底是真正感觉到他还是有爱着他的人，还是他居然从鬼门关回来了，说不定两者都有。


啊，说起来，阿九你这人，不是很喜欢笑的嘛，怎么哭得那么厉害。



09

割腕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梁乐扬已经不想再详细回忆，听他们唠唠叨叨说是刀把并不锋利，割的地方虽然很多、也有几道比较严重的伤口却又不足以致命，在这过程进行的途中，乐扬的妈妈刚好回家，看到自家儿子自残就疯了一般拿走了他手上的刀。乐扬昏了过去，乐扬的妈妈赶紧叫了救护车，然后救护车把他和他妈妈载到医院时，没人去管家里的动向，包括那台台式电脑还停留在Game Over的游戏页面，而播放器还在播着那首Born to die.
所幸的是命还留着，后来梁乐扬就一直在床上沉睡。秦九得知事情也是在送到医院不久之后的事，一直有来探望，平日爱笑的脸庞此时也是忧心重重。在梁乐扬醒来后的治疗中，心理医生说他有严重的抑郁症，对此梁乐扬摆摆手说，简直是胡说八道。


不久后出院，面对的生活其实还没有多大的改观，仍然有不喜欢的人惹人心烦，但梁乐扬想，社会每天都有跟他一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走上不归路的人，然而上帝并不会给所有自杀者重生的机会，相对于多少在黄泉下后悔的魂儿，重获新生的他是储备了多少的幸运。宁愿主动去面对这些情况也不会再去送死。

人生最残酷的地方莫过于是很多人一辈子都得在犯错中度过。

最近天空甚是明媚，梁乐扬用手遮住猛烈的光线，那几道刀痕仍然留在左手腕上，成了几道难看的疤。
——Cause you and I,we were born to die.
他算是死过一次的幸运儿了，那种冲动的、极有可能会造成不可酝酿后果的大错他已经犯过一次。
“真难看啊，这道疤痕，真狼狈。”
“下次见阿九，得要用护腕把疤痕遮起来才行。”

他保证，不管生活多么不如意，他都不会再犯了。
绝对不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