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无尘》第一卷：拂尘篇第一章：漫天夜雪示不祥，万岁殿前烛影疑今年汴京城立冬后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的早。大雪从未时就开始下了，到现在都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漫天大雪被北风卷挟着，扑扑簌簌的倾洒下来。夜已深，天地间一片安宁，只听到落雪的声音。而此刻，这落雪声在宰相丁谓听来，却犹如钹镲鼓点般嘈杂，搅得人心神不宁。“老爷，您站在这庭前看雪已经快有半个时辰了。赶紧回屋吧，别着凉了。”夫人徐氏为宰相丁谓披上了一件黑貂毛大氅。“夫人，现在是什么时刻了？”“老爷，已是亥时三刻了。”“你觉不觉得今年的这场雪下的，有些古怪？那么早，那么大。”丁谓喃喃自语，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就如皇帝赵光臻的这场病一样，也来的迅疾而又古怪。赵光臻已经昏昏沉沉快两个月了。裕王赵光盛正在北疆河西路督办修葺长城之事，收到递铺奏报说天家病了，便立即拔马回京。但还是迟了一步，摄理朝政之事已经交由宰相丁谓。裕王气的咬牙切齿，想重新请旨。无奈，赵光臻清醒的时候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昏睡之中。而福宁宫又被皇后刘氏把持着，裕王始终不得机会面圣。“母亲，您去休息吧。让我来陪父亲。”丁谓的独子丁泓钦走过来，给丁谓递上了一个手炉。他任礼部侍郎已有三年，再往上动一动也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泓钦，交代你办的事都办妥了吗？”丁谓接过手炉，一边摩挲着一边问道。“都办妥了，父亲。大内侍卢谨那儿，有皇后娘娘照应着。殿前传旨内侍张华，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一有消息就先传到咱们这儿来。”丁谓点点头，细细思虑着。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此刻也就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了。“报！”一个门房小厮跑进来，“相爷，宫里的张内侍来了！”丁谓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该来的还是来了。“快请张内侍进来。哦不，还是我出去吧。去给张内侍在前厅里看座！”丁谓拔脚就要走，又顿住了，转身对丁泓钦说，“你就不要跟过来了。估计一会儿我们要在宫里见了，你在这候着吧。记住，今晚什么话也不要说，什么事也不要做。”“是，父亲。”丁泓钦弯下腰深深的做了一揖，眼看着丁谓老迈的背影消失在暗夜大雪中。丁谓赶到前厅的时候，张华已经在烤火盆了，他的手中并没有拿任何旨意卷轴。“张内侍，老夫来晚了。这大雪下的，您一路辛苦！”张华一看到丁谓，脸上刚想挤出个笑容来，却又觉得不妥，憋了回去。他面露哀色的小声说到：“相爷，宫里让您赶紧去万岁殿。天家，天家他……” 张华贴在丁谓耳边，掩嘴小声嘀咕了几句。丁谓脸色一沉，问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口谕还是……？”张华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听就明白了：“咱家奉的是皇后娘娘的口谕。一得到消息，第一个就跑您这儿来了。一会儿还有几家要走，咱家这腿脚也不太方便，就先不跟您多说了。” 张华的左脚受过伤，但仍然深得皇帝器重，因此得以留在殿前伺候。丁谓从怀里掏出个锦袋来，塞进张华的大袖中，在他跟前压低声音说道：“裕王府那里，怕是不太顺路吧？”张华收好了锦袋，深深的看了丁谓一眼，便跛行着离开了。万舍千户、东市西坊，白日里的辉煌嘈杂、熙熙攘攘，此刻都已归于寂灭。齐宋都城汴京城犹如一个沉睡的巨人，在这浓重夜色和皑皑白雪的掩盖下愈发沉默。一驾马车从御街上呼啸而过，车轱辘声和马蹄声，在这宽阔冷清的街道上听来格外刺耳。丁谓赶到了宫城，在东廊门楼前就下了马车。从这里开始，所有进入内宫的人就必须步行了。他急匆匆的走着，先穿过了凝晖殿。丁谓注意到，凝晖殿上以往日常排列的禁军内殿值是两层，今晚却又添加了两层。看来皇后刘氏果然是个心思缜密、行事妥当之人，他心里安稳了一些。皇帝住在福宁宫。当值的内侍看到是宰相丁谓，便赶忙打开了大门，没有报传，直接领他到了寝殿万岁殿。殿前只有一人在守候着，是赵光臻的大内侍卢谨。“相爷，您快进去吧，皇后娘娘已经在等您了。”卢谨当值三十年，一直是稳重平和之人，今晚的语气听上去却是有些不安。万岁殿里照常是灯火缭绕，香烟弥漫。穿过层层幔帐、袅袅氤氲，丁谓还未走至赵光臻的龙寝前，便已看到皇后刘氏手里拿着个金匣，坐在龙寝边上了。“臣丁谓，叩见皇……天家、皇后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丁谓你来啦，来的正好。”丁谓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轰然。他仍然是以叩拜的姿势趴在地上，不敢抬头。“丁相，天家在叫您呢。上前来吧！”丁谓这才起身，他慢慢的挪步上前。皇后面色如常，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天家！您终于醒了！这真是上天有德，天家您洪福齐天！微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斋戒祷告，抄经诵佛，终于把您盼醒了！”丁谓抹着眼泪，一口气说道。“爱卿，你怎么也开始相信这个了？”赵光臻躺在寝榻上笑了。他看上去清醒的很，声音也正常，只是脸色灰白的吓人，眼眶也泛着乌青凹陷了下去。“天家既然醒了，就赶紧请太医们过来看看吧！”“先不劳烦他们了。趁我现在脑子还清楚，有些话我要交代一下。皇后，你先下去吧，在殿外候着。”“是，天家。臣妾遵旨。”皇后福了下身，把金匣放在身旁的矮几上，给丁谓递了个眼色，轻轻拍了一下金匣，就后退着出去了。皇后走出万岁殿，殿外仍只有卢谨在守着。她和卢谨在殿外的火盆旁站着，相对无言。福宁宫大门开启的声音传来，是裕王最先进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其他几位一品王候和执政。皇后愣了一下，旋即走到殿外正中，站在门前。裕王奔过来，几步跨上台阶：“臣拜见皇后娘娘。”他敷衍的行了个礼，就要往万岁殿里冲。哪知皇后张开了一臂挡住了他：“裕王殿下，天家正在和丁相说话，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可是……”“没什么可是！难道本宫的话你都不信吗？”皇后厉声说道。裕王仍然站着没动，他盯着眼前皇后张开的大袖上紫鸾鹊谱的刺绣，那鸟头的花样越看越觉得扭曲可怖。“怎么？没听到本宫的话吗？”“是，臣遵旨。”裕王只好侧身站在一边，脸色阴沉的候着。其他的王侯大臣们大气也不敢出，都在殿下的台阶前候着。“晋王还在偏殿吧？把他叫来吧。”皇后命道。“是，皇后娘娘。”卢谨又补充了一句，“顺王也请过来吗？”“哦对，还有他，也一起叫来吧。”没多久，三皇子晋王、二皇子顺王就从偏殿赶过来了。他们看到裕王和皇后在殿前站着，而其他大臣们都在台阶下候着，互相对视了一眼，便走过去和大臣们站在一起。“晋王，还有顺王，你们都是皇子，都站上来吧。”皇后面无表情的说道。裕王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却探究不出什么来。“是，儿臣遵旨。”两位皇子便走上台阶，站在皇后旁边。寝宫里的灯火忽暗忽明。突然，殿外的人们听到了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还看到一个人影投射在大殿的窗纱上，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东西。然后，就又没了声音。裕王刚欲开口，就被皇后狠狠的盯了回去：“候着！”紧接着，寝殿里又传来一声刀斧落地的声音。没过多久，只听到赵光臻声嘶力竭的喊道：“你便好好去做吧！”这一声，既激烈又悲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殿外的人们面面相觑，而后又都看着皇后。皇后却还是镇定的目视前方。雪，仍在漫天飞舞着。“吱呀”一声，万岁殿的大门打开了。只见宰相丁谓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磕倒在门边，拖长了嗓音哭喊道：“天家，殡天了！”众人纷纷赶进万岁殿中，只见赵光臻半个身子探出了锦被外，面朝下，头发散乱的披着，好像刚刚经历过挣扎。卢谨走上前去，将他扶正，手指放在他鼻翼下。然后转过身，缓缓的瘫跪下来，带着泣声说道：“天家，殡天了！”从万岁殿一直到紫宸殿，内侍们报传的嗓音尖利而刺耳。一阵呜咽的哭声在宫里宫外蔓延开来。紫宸殿上候着的四品以上官员们，都跪拜了下来。丁谓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卢谨面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匣递给了他：“卢内侍，请宣旨吧。”卢谨打开金匣，拿出了一个丝质卷轴。他缓缓展开卷轴，目光掠过卷上的文字，身子抖了一下，便颤巍巍的走到正厅中央宣读皇帝赵光臻的遗诏。念闭，一阵短暂的沉默，众人表情纷呈。少顷，皆伏于地面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唯有裕王和晋王呆立着。皇后从地面上抬起头：“裕亲王，难道你没有听到先帝的遗诏吗？还不赶紧跪下迎接新君？”“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裕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冲上前去夺了遗诏，仔细看了两遍，然后扔到了地上，哈哈大笑，“你们，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篡改先帝的遗诏！”“放肆！先帝尸骨未寒，你居然敢在新君面前如此诽谤！简直大逆不道！”皇后站起身，走到不知所措的皇三子晋王旁边，“来人！裕王因先帝殡天，哀伤过度，不宜久留在此。把他带回裕王府中休息，好生照料！”几个内侍围上前来，裕王却一把推开他们，嘴里骂叫着，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天家，无需担心。现在我们去紫宸殿吧，百官们都在那儿跪着候驾呢。”皇后和颜悦色的对新君，也就是八岁的晋王赵卓说道。雪，仍然在下着。宫城的朱门绿瓦已被掩没的失了颜色，天地间只有黑白二色，像是在为这刚刚逝去的齐宋仁宗皇帝戴上孝色。哀切的一行人缓步行出万岁殿，向紫宸殿走去。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湮没了，了无踪迹。

第三章：山中云岚多缭绕，探得蹊径察龙身许酬命小僮取来郑衡的行李，便带着二人去往书院的客舍。一路上，往来的学子们看到许酬都纷纷和他打招呼，看来这许酬在潜山书院当真是个人物。许酬细致而周到的安排好了一切后说：“郑公子，客舍简陋，还望见谅。之后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地方，请尽管来找我。”“有劳许公子了，这里挺好的。”郑衡看他较之刚才和气了一些，便更亲近了，“适才在江上看到许公子以诗赋救人，既大义又文雅，在下很是佩服！”“郑公子谬赞了。在下不过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能不生事端而稳妥解决，我也就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了。”郑衡脸一红，想到自己刚才动辄要拔剑，确是鲁莽了一些。不过看到许酬诚恳的目光，不像是在暗示取笑自己。许酬看看没什么事了，便要离开。郑衡急忙拉住他的裥衫大袖：“许公子，请等一下，明天我们要做什么呢？”许酬低眉看了一眼他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轻轻拂了去，温和的说道：“嗯，明天？让我想想。明天一早的早课是朱薰教长讲解《左传》。之后是州府河道巡查长官来介绍荆南水利之事。午后有一场算理考试。晚膳后，还要和陈琦他们探讨一下策论的作业……”许酬还没说完，郑衡就已经觉得头大了：“那潜山书院这里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吗？”“可玩的地方？倒是有的。”郑衡一听，便两眼放光：“在哪？玩甚？”“书院里有个藏书阁，我就觉得很好玩。每次无聊的时候，我都会去那坐上一会儿。”许酬认真的说。这个许酬，也不知道是说真的，还是存心在取笑他，郑衡心想。许酬慢条斯理的又说：“其实我真是好生佩服郑公子。您必定是一个勤学善读之人吧。要不然这天下如此之大，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游山玩水，您却偏偏挑了这谭洲城，又来到这潜山书院。寓书于游，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郑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认识，又能付诸于行，在下佩服！”郑衡已经被他绕晕了。怎么说到最后，自己反而倒成了个勤学善读之人了？要知道他这一辈子，可是离书最远，离歌酒最近啊！“那许公子的意思是，明天我们就在这潜山书院里待着？”郑衡试探的问道。“不然，依郑公子的意思呢？” 许酬笑眯眯的看着他。唉，罢了。还好只是第一天，先熟悉下环境也好，就跟着许酬他们上课去吧。郑衡无奈的答应了。“还有，根据书院的规矩，上课是不可以带侍从的，贾苏可能得另寻个地方了。”贾苏闻之大喜，对许酬的印象立马抬升了十分。“不行，贾苏是要负责保护我的！”郑衡说着恶狠狠的把贾苏刚绽放开的笑容给盯了回去。“请问郑公子，这‘保护’二字从何而来？要说这潜山书院，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安全的很。你唯一会受到攻击的地方，无非也就是受一些口舌之争罢了。”“少爷，少爷，既然来到别人的地盘，咱们还是遵守一下这里的规矩吧。您忘了您还交代我一些要办的事呢！”贾苏躬在那里，一边还向许酬的方向挤了挤眼睛。郑衡只好答应了。他把许酬送到了门口，问道：“许公子住在这书院何处？”“我就住在山长的隔壁院子里，时晴居便是寒舍。”“那太好了，我去看王冼老……老师的时候，也可以顺道过来拜访一下许公子了？”“不知郑公子喜好什么茗茶？郑衡一头雾水的看着许酬。许酬莞尔：“我的意思是，若是郑公子来拜访的时候，我可以提前煮好茶备着。”哦原来是这样，跟他们这些读书人说话真是费脑子。郑衡想了想说：“不知先生这里有没有碧螺春？”“要的是哪里的碧螺春呢？我怕我这里的不合你平日的口味。”“哦，我平日喝的是苏州洞庭古尚锦的碧螺春。若是许公子这里没有也无妨。有什么我便喝什么好了。”许酬笑道： “郑公子倒是很好说话。古尚锦的碧螺春我是没有的，不过我有杭州狮峰的龙井，今年的头茬。”贾苏在一旁都听愣了，这狮峰龙井可是汴京城里都难得，更不用说头茬了。郑衡其实更喜欢的是酒。“许公子给我喝白水就已经很好了。”郑衡隐约觉得这里可以憋出一句诗词来文雅一下，但是一闪神又给忘了。和许酬作别之后，郑衡才觉得跑了一天很累了，倾身伏面倒在了床上。贾苏过来给他一边揉捏后背一边说道：“主子，您觉不觉得这许酬，应该来历不小啊？”“这话什么意思？他能有什么来历？潜山书院里的，绝大多数不都是寒门子弟吗？”“话是这么说，但是你看许酬的这个样貌气质，举手投足，哪像是出自寒门的？”“你小子啥时候也开始学会以貌取人了？你看看本少爷我，这样貌气质、举手投足的，能看出来我是从哪个府上出来的吗？”郑衡翻过身来，把胳膊枕在脑后，在床上翘起了二郎腿。贾苏撇了撇嘴，心话道是挺难的。“不过他刚才提到的，这狮峰龙井，又是头茬，可是连宫里都很难得一见呀！”贾苏又说。“哎？是吗？那他拿那么好的茶叶来招待我啊。倒是对我不薄。” 突然，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说，“哦！我想起来了，刚才喝白水那个地方本可以用‘君子之交淡如水’回答他的！真是的，本来还想文雅一下。”贾苏一头雾水，心想他家主子的这个关注点怎么那么异于常人的呢？“哎呀，你不说我都知道他必定是出自大户人家。光看他头上戴的那玉冠，身上穿的那个衣衫，都是不错的物什。明天你去查查看，他到底是哪家大户出来的贵公子，又为何要到这寒门学子扎堆的地方学习呢？”郑衡总觉得这个许酬，有些地方让他想不明白。说不上来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似乎很容易就被绕进他的逻辑圈里了。然后，自己的本意就忘了，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了，这倒是有趣。 第二天一早郑衡便跟着许酬，开始在潜山书院的读书生活了。潜山书院实行的是选课制度。除了一些科举相关的经义诗赋是必修课以外，学子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特长，去选择相应的课程。郑衡要来了许酬的课表看，发现他非常注重专科实务类的课程，选了不少财司、地理、算理之类的课。也许他是想有朝一日若登朝堂，就进户部之类的公门吧。“这潜山书院果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书院啊！”郑衡听完了一早的《左传》讲解后走出课堂，伸了个懒腰对许酬说，“我觉得比汴京的国子学里的老师教的还要好呢！听着一点都不觉得枯燥，还挺有意思的。”“怎么？你还在汴京的国子学里上过课？” 许酬笑眯眯的问道。“呃，也没有。我就是听说国子学里都是些老学究在教课，无聊的很。”赵衡又接了一句，“我哪有那本事在国子学里上课呀。那都是汴京城里最有名望的世家子弟才能去的地方！” 许酬高深莫测的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郑衡还发现了一件事，就是那个论书上严肃寡言的陈琦，不知为何一直都不远不近的跟着许酬。一天下来所有的课他们都是在一起上的。晚膳的时候，郑衡走到独自一人吃饭的陈琦面前：“陈琦兄，打扰了。在下郑衡，我们见过的。”陈琦点点头，默默的夹起了一片白肉，放进嘴里。这就完了？这就算打过招呼了？郑衡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高傲冷漠的人，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这时许酬喊他过去。“哎，你和陈琦熟吗？他怎么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郑衡坐下来后还看着陈琦的方向嘀咕道。“哦，你别看他平时挺严肃的，不过人很好。我跟他关系就很好啊。”许酬给郑衡倒了一杯茶。“对了，我今天还没有夸你这身打扮不错呢。看这料子是苏绣的吧？许兄是两浙路人士？”“那郑兄难道是蜀地人士？你昨天穿的是蜀锦吧？”许酬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反问了一句。这倒是让郑衡答不上来话了。其实单从许酬的口音上，也听不出来他是什么地方的。感觉好像是两浙的，但又带着点北方口音。许酬看他不接话，说道：“刚才是玩笑话。你猜的没错，我是两浙路的。在下是良州人士。”“良州？” 郑衡面上顿生惋惜的神色。就在八年前，良州地区曾经遭受过一场劫难。一个本该是风花雪月的地方，如今却风光难在。许酬的目光黯淡了下来，他盯着在手里转着的茶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那时候我也在。算了，今晚就不说这个了。”用完晚膳回屋后，郑衡见到了贾苏。“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回禀主子，小的和书院中的书僮们打听了一番，这许酬是良州人。他的父亲叫许箫仁，是良州城中的富商，常年隐居在两浙路的天台山，三年前就去世了。”“那家中还有其他人吗？他父亲的那些家业怎么办呢？”“好像许家没留下什么人了。他的家业也绝大多数都盘了出去。可以说这个许酬应该是个手执万金的逍遥贵公子了！”孑然一身，又来到这潜山书院读书。郑衡总觉得这个许酬应该没那么简单。“主子，您为何对这个许酬那么感兴趣啊？”从湘江一路追到潜山书院，能让他家少爷那么感兴趣的人，这天下还真是挺少有的。“是啊，我为什么对他那么感兴趣呢？大概是见他模样生得俊俏，想带回去填了偏房吧。”郑衡俾倪的看了一眼贾苏。“哎唷主子，您就别跟我逗趣了。”“那你还问个甚？多管闲事！”郑衡又敲了他一个“毛栗子”。另一厢，陈琦正坐在时晴居的院子里，和许酬喝着茶。“让这个郑公子在你身边，没关系吗？”陈琦问。“唉，陈琦，你说这世间的事，还真是天意难测呢。”许酬敛了袖子，为他斟上一杯茶，“这个郑衡，你还真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啊？”“那他是？”“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当今天家的兄长，汴京城里的顺亲王。”“什么？！你说他是顺亲王赵衡？”陈琦端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略撒了一点茶水出来。许酬拿起绢布，平静的把桌上的茶水擦掉，道：“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而已，但八九不离十。你还记得论书结束以后，他来见山长时，他们俩的对话吗？山长显然是很惊讶在潭州这个地方遇见他，说了个‘顺’字就被他那个侍从贾苏截去了话头。然后山长又说郑衡是他以前的学生。可是大家都知道山长位居太傅，他的学生只可能是皇家或一品王侯的子弟呐。”“那没准山长以前收了一些什么外室弟子呢？”“是有这个可能。不过那天我问他喜欢喝什么茶，他跟我说古尚锦的碧螺春。这个茶只供宫里。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比这狮峰龙井还要稀罕。”“单凭这些细枝末节就能决断吗？未免也草率了一些。”“所以我说，猜了个大概嘛。我需要你帮我个忙，这样我们就可以确定他的真实身份了。如果他真是顺亲王，那真真是得了天助了。”许酬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茶案，满含深意的笑了。第二日，陈琦一早便去了郑衡的客舍那，为他送去了一封信。“郑公子，许酬说他今天上午不能和你一起听课了，山长找他有事。他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过来。”郑衡还是第一次听到陈琦跟他说了这么多话。不过听说许酬不能和他一起上课了，心里难免有些失落。“有劳陈兄了，我看一下。”“他还说，需要你尽快回复这封信。我就在这等着吧，一会儿我帮你把信拿给他。”郑衡打开信封，大致读了一下，就去文房四宝柜里拿出了一张笺纸，提笔写了些什么。他装好信封后，递给了陈琦。“那就有劳陈兄了。”郑衡今日对陈琦的印象倒是好了不少。“客气了。那我先行告辞。”陈琦一拿到信，就去时晴居的后院找到了许酬。许酬打开信封，里面滑落出一张制作精美的笺纸。他的目光落到了纸上某处的字上，又拿起笺纸对着阳光看了一下，抿嘴笑了。“怎么，是顺亲王吗？”陈琦迫不及待的问道。“是他没错。”“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没看出他这封信有何异常啊？”陈琦拿起来又看了半天，不过就是一封简单的统计学子的姓名、籍贯、年龄等基本信息的信而已。陈琦还是没看出这其中的蹊跷，又问道：“你给他的信上写的是什么？”“哦，没什么。我就是跟他说，书院里要对所有的常住来访人员记录在案，让他照着规章填写一下而已喽。本来也是需要的。”许酬的指尖敲打在郑衡的落款名字上，“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的签名。你知道顺亲王的名字是叫赵衡对吧。仁宗皇帝的子嗣稀少，只有三个皇子。大皇子，也就是当今太后刘氏唯一的儿子，在年幼时便染病去世了。只剩下二皇子顺亲王，和三皇子晋亲王也就是当今天家。因此，当年仁宗皇帝对他这几个皇子还是很宝贝的，要求天下人在书写他们的名字时都需要添加一笔以示避讳。当然他们自己是用不着避讳的。”陈琦又看了一下郑衡的“衡”字，果真是没加那一笔。“兴许是他忘了呢？”“唉，陈琦，我就喜欢你这跟我抬杠的劲儿。”许酬不以为然的说，“所以呢，这还有一条佐证，就是他用的这张笺纸。独一无二的专供亲王级别用的，四爪云龙压花暗纹笺！”这下陈琦是真的信服了。“那这应该是好事啊！咱们在宫里不就多了一条关系吗？”“虽然目前来看是没有什么弊端，但是也难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顺亲王是一个逍遥自在、不理朝事的王爷，当年仁宗皇帝对他就没有多器重。而当今天家只有八岁，由太后刘氏摄政，宰相丁谓辅佐。这两人怕是跟顺亲王也没有什么深交吧。还有那个仁宗皇帝的弟弟裕亲王，他现在可能满脑子就是在想着怎么把刘太后和丁谓拉下马。故此，要说这顺亲王，应是宫里地位最安全的一个人了。但同时，也是最不受重视的皇室宗亲了。”许酬一边说着，一边翻弄着手里的笺纸，“只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利用他这条关系。先静观其变，跟他打好交道再说吧。我隐隐觉得，半年前那个‘金匣传位’之事，可能日后还会生一些变数。”“是，我知道了，我也会注意他的周围。毕竟是一个亲王住在我们这里，最好还是要保障一下他的安全的。不过这顺亲王也真是够潇洒，就带一个侍从，大摇大摆的来那么远的地方。”陈琦想起他身边的那个人，“那个贾苏，会不会是懂些功夫的内侍？”“我想他是会一些的。就从他打听我的手法来看，起码他也在皇城司里呆过。顺亲王应是也会一些功夫的，你看他那嵌金镶银的佩剑，花拳绣腿总是有的吧。不过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但也用不着太紧张。这个顺王爷应该还是挺安全的，估摸着现在皇城里没人想拿他怎样。要不然他也不可能那么顺利的就来到潭州了。”许酬刚说完就从手里变出一个精巧的小纸鹤，递到了陈琦面前，调皮的一笑。陈琦愣住了，好久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笑容了。但是那样俏皮的笑容，也只是转瞬即逝，许酬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烧掉吧，别让人看到这张纸了。你再重新拿一张普通的纸填写一遍他的那些信息，交给院里吧。”许酬又从木匣里取出一饼十年制的普洱樟香熟茶，用茶刀切下一小块，拿在手里细细碾碎。“对了，荆南路边境铺子那有回传吗？大理国的国主有没有开始尚佛修经啊？”“今天刚得到的蜡丸密信。净慈大师在三个月前进入大理国后，果不其然找到机会面见了大理国国主段思南。两人对谈论佛了大半天，段思南对大师很是欣赏，已经让他入住皇家寺院崇圣寺了。据说经常找他论佛呢。”陈琦回禀道。“好啊！好啊！多念佛就少杀生。你写封信告诉净慈大师，让他多和段思南谈谈因果轮回、人生无常之类的。这样大师多了一个虔心事佛的弟子，我们就会少一个腹背之后的敌人了。”许酬品了一口杯中的普洱茶，摇了摇头，“大理国的普洱，我果然也就只喝得了这兰香生茶。熟茶还是太燥了一些。”说完就覆盏倒去了剩下的茶水。

第四章：风弄竹影诗酒歌，风月国是付笑谈不知不觉，郑衡在这潜山书院已经住了一个月有余了。王冼有时候过来看看他，但也从来没有催他离开的意思。郑衡在这里一直跟着许酬上课。无论是许酬课上侃侃而谈，还是课下悉心辅导他的作业，抑或是日常的起居闲聊，郑衡心里早就对许酬的才能钦佩不已，更是视之为挚友。郑衡性格不羁，待人亲切，也很快结交了不少其他学子。他也常和“潜山才子”们谈天说地、评史论今，一点都不觉得这客居生活枯燥乏味，倒是大开了眼界不少。书院每到月底就有两日的休沐。这一天，惠风和畅，天色澄清，郑衡一早来到时晴居，想问许酬有没有空一起出去游玩一番。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许酬住的地方。走过一段两侧都是青翠雷竹的青石板小径，就来到了一处被青砖矮墙围起的居所。一个不起眼的黄杨木门旁有一块突出的青砖，上面用隶书刻着“时晴居”三字。推开门扉，引入眼帘的是一处开阔的院子。一边的地上挖了一个不规则形的莲池，流苏般的水草和还未长开的莲叶中穿梭着几尾红鲤。沿着院墙的一圈种着不少兰草、桂树。空气中有恬淡的清香飘来，原来还有几株含笑在墙角绽放。除此之外，再无花卉。在这本该姹紫嫣红的时节，却看不到一点娇红，反倒是觉得清爽。院子中间的鹅卵石空地上支着一张长筝，一看就非凡品。十三根冰蚕丝拧的琴弦架在象牙制的雁柱上，紫檀的前后岳山上镶嵌着白玉雕刻的“山高月小”图，而金丝楠木的筝边上则篆刻着“清音”二字。和这华贵的筝琴相比，主房却是简陋许多，只是一座简简单单的竹屋，甚至屋顶还是用茅草铺就的。郑衡有些惊讶，他以为许酬本该是住的很精致富贵的，却没想到看到是这样一处不修边幅、散漫疏阔的地方。“怎么，嫌鄙舍寒碜了？”许酬看到郑衡站在院中张望，便出来迎他了。“嗯，我以为大名鼎鼎的潜山才子会住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呢。”郑衡咂咂嘴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有这样的一处茅屋能遮风避雨，于我足以。”郑衡跟他拱手摇揖，打趣他说：“行，行。怎么着都能被你们这些文人说的天花乱坠的。”许酬又补了一句：“你不觉得单为这‘时晴居’的名字便也值了吗？以前住这里的人定是取了王逸少的‘快雪时晴帖’的‘时晴’二字。我觉得甚妙。”郑衡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书袋，觉得再聊三句话他就该听不懂了。“好了好了，许大才子，我来是找你出去游玩的。你看我都来了这么久了，潭州城还没怎么好好逛过呢。这你总不能拂了我的面子，得陪我一起去吧？”对郑衡来说在学堂里呆上满满一个月的时间，已然是他的极限了，都应该上表皇上，为他立碑树传了。许酬看着院里的这分初夏绿意，便笑着呈意了。两人走在这潭州街头，很快就引起街上的人们纷纷侧目。只见这二位，一个是锦裘束腰，潇洒不羁；一个是轻衫长带，翩翩而立；一个是剑眉星眸，英气逼人；一个是面若皎月，温文尔雅。很多人都认出了其中一位是著名的“潜山才子”许酬，却不知他身边的这位是谁。荆南路地区物产丰富，交易稻米、金铁、羽毛制品的商行比比皆是、生意兴隆。又因和大理国以及南汉国接壤，此地的边境贸易也很发达。走在大街上，常常能看到夷人服饰打扮的商人马队，载着大理国的茶叶、银器、犀皮，又或是南汉国的沉香、肉豆蔻、石斛等香料，招摇过市。从东市逛到西市，这一路的商家都恨不得要白送给郑衡和许酬自家的货品，只为他们能在此多停留一会儿。因为他们每到一处，就带来了更多的客流。行至江边，这一侧都是些酒肆勾栏。潭州的虽比不上汴京的大气奢华，但也是颇具地方特色的。比如这食肆酒楼是沿一条主廊而建。层层叠叠的楼房，遥遥相对，彩灯如星、彩旗如绸，各有飞桥栏杆，明暗相通。更让人心动的是，不像汴京管的严，在潭州，这食肆和勾栏是可以混在一起开设的。因此一些主廊槏面上还站着不少歌妓，以待酒客呼唤。粉裙金钗，望之宛若神仙，让人心生向往。而恰恰是这一项就让郑衡兴奋的左顾右盼，挪不动步子了。许酬见他这副表情，觉得好笑，便说：“眼看也是午膳时间了，若郑兄不介意，我们就在这附近用膳吧？前面的清风楼不错，是我常去的一家。”二人进了清风楼，一个身穿白虔布衫的小二领着他们上了顶楼单间。窗外正对着湘江，景致不错。许酬坐下就随口报了几个菜名。一会儿工夫，桌上便摆满了。郑衡一看，都是些他没怎么吃过的菜。许酬一一为他道来：“这些是入炉细项莲花鸭签、虚汁垂丝羊头、沙鱼两熟、决明兜子、旋索粉玉群仙羹，以及白米饭。”郑衡看着这丰盛的菜肴，食欲大增。这和宫里精致的饮食可不太一样。怎么说呢，有点大俗即大雅的意思。“对了，怎么能没酒呢？再点一壶酒吧！”郑衡央道。许酬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一个小二就进来了。“再来一壶‘醇碧’吧。另外，袅袅姑娘今天在吗？倘若在的话，请她过来为我们抚筝一曲可否？”不一会，一位歌妓携筝，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袭水绿色半袖褙子，略施淡妆，高云髻上只松松的插了一支铃兰白玉簪，便再无他饰。这个被许酬唤做“袅袅姑娘”的歌妓，见到许酬后，敛袂向前，低眉含笑，缓缓的福下身子，道：“两位公子万福。” 这一声宛若三月柳间莺啼，让郑衡听的身子都酥了。许酬颇为怜惜的扶起她说：“不是说过了，见我不需要这些虚礼的吗？这位是我的挚友郑公子，你也不必拘礼。”郑衡一听许酬把自己称为是挚友，心中很是受用。袅袅弹了一曲“风弄竹影”。许酬闭着眼睛，手指微敲，时而摇首，时而蹙眉。一曲终了，绕梁不绝。袅袅欠了欠身，婉声说道：“许公子，袅袅不才，还请公子指点一二。”看来这二人是熟识很久了。许酬倒也没有谦让，便坐到了筝前。“刚才你弹的，技艺到位，但韵味不足。风弄竹影，风、影皆是虚无，但筝音不能虚了定力。比如这一段的摇指，应从细微渐响，最后稳住在一定的音量上，不能飘忽。”许酬为袅袅演示了一番，而袅袅则倚在他身边凝神细看。郑衡就坐在这两位对面，自斟自饮。这“醇碧”不愧为荆南名酿，一点不比汴京的“玉胥”差，郑衡贪杯，又多啜了几口。窗外是青江缓缓，熏风暖暖；窗内则是煮酒调筝，才子佳人。酒已微醺，而人不知其所在。他已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了远处的那个汴京城里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了。他半眯着眼睛，看着许酬和袅袅论筝。不像汴京城里的文人与歌妓，有的只是风流倜傥，暖香红玉。这两位在一起，倒更像是两位佳人，纯粹干净的很，不会让人引起一丝旁的遐想。许酬的玉指如葱，在筝弦上翻飞，一举一动皆是画，他看的都痴了。郑衡的目光只是落在了他身上，对他身旁如花似玉的袅袅反倒不是很在意。猛然，郑衡被自己心里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他何时会对姑娘不在意了？不对，一定是自己喝多了。他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许酬指点完袅袅，便坐了过来，看到郑衡一副愣神呆坐的样子，便问：“怎么？看着袅袅姑娘看呆了？”郑衡回过神来，笑说：“人美、曲和、景佳，怎会不让人心旌摇曳，恍然忘神？”“看来在书院呆了这么久没有白呆啊，现在都能出口成章了。”许酬当他只是喝多了，笑着也抿了一口酒。“许公子，袅袅有一个不情之情。不知公子，是否能为我新谱的那首筝曲，填个词？”袅袅翘指作揖道。“哦，你说的是那首‘闺梦怨’吧？为何谱这么悲的曲子？莫非是……”袅袅点点头，面露伤情。“唉，也罢。都是痴男怨女啊，我就成全你们吧！”许酬看着窗外的景色，眼神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少顷，他让袅袅取来了纸笔，提笔写下几行秀气的小楷：“春阑夏荫，子规初老，红英销落石榴小。荆南夜半常雨声，闺梦惊起，一半屏山一半烛。思情杳杳，暗寄长筝，可怜千里芳草远，弦断谁知？”袅袅接过词来，读了又读，拜了又拜，这才离去。郑衡疑惑的问道：“我以为这袅袅姑娘是对你心有所属呢，看来不是啊？”“你想多了，我跟袅袅只是君子之交、筝琴知音。她心中所思，实为另有他人，只是远在他乡，遥不可得。”许酬有些惋惜的说。“那你呢？可有什么心仪之人？”郑衡调笑着问。“我？别开玩笑了。为一个心动，就要伤神；为一句许诺，便要苦守。这样自寻烦恼的事，我现在没有心思去做。”“那你的心思在哪呢？”许酬指了指东北方向：“都在那紫宸殿上呢。”紫宸殿是齐宋朝堂每日朝会之所在。郑衡知他所说的是一朝题名，庙堂之上，不免心里有些遗憾。“可见你刚才所写的词，并非出自本心了。”“非也，非也。那出自的，是袅袅姑娘的本心，当然不是我自己的了。”许酬对郑衡这些莫名的言论有点奇怪，“‘美人、美酒、美诗’，这不是你一开始到潜山书院来的目的吗？今天我可是都给你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郑衡看他居然还把自己很久以前说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再说什么醉话了，笑着把最后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晚膳的时候，郑衡和几位“潜山才子”坐在竹林的石桌旁，边吃边聊。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起了半年前那庄“金匣传位”之事。陈琦说道：“本来这‘改嫡传弟’，就不是很妥当。仁宗皇帝是个孝子，遵从当年的圣母皇太后的遗旨，将皇位预备传给皇弟裕王，而非自己的嫡子。从孝心人情上来看也许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极容易为之后的藩王夺权相争留下隐患。”赵芳颌首赞同道：“所谓‘道统不移，履道含和’，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怎可轻言更改？纵观这历朝各代，皇位大都是传嫡子。仁宗皇帝这样做，乱了规矩，若是后世效仿，岂不大乱？”“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没准这所谓的‘改嫡传弟’，都是裕王自己炮制出来的说法。毕竟始终都没有一份官方的旨意颁布出来，这些还只是民间流传的说法而已。我猜仁宗皇帝虽然默认，自己却也是左右为难，他内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血脉继承大统的。皇后无子，晋王母妃深受宠爱，晋王理所当然的被视为嫡子，可承大宝。” 汝州紧邻汴京，游九言在汝州做官时就很关注这朝野上下种种错综复杂的关联。如今虽远在潭州，但他对朝内各派系的细节仍是如数家珍。“哎呀，你们揣测这些前因也没个鸟用，关键还是要看之后如何演绎。”吴猎一脚踩在石鼓凳上，一边啃着鸡腿， 一边说道，“晋王年幼，但他的背后有着生母石太妃家在军中的势力。裕王虽无军中支持，但是一直仗着他这个‘改嫡传弟’的说法，忽悠到了不少文官重臣的附庸。倒是太后和丁谓在这次的‘金匣传位’中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嘿嘿，我倒是觉得怕是在‘拉大旗扯虎皮’吧。”吴猎狡黠的一笑。他抹了抹嘴角的油腻，又拿起酒壶往嘴里灌了口酒，突然灵光一现：“哎哟我操，这刘太后和丁谓年龄相仿，该不会是丁谓贪恋上刘太后的美色了吧？啊哈哈哈！”大家知道吴猎是在说玩笑话，都抚掌哈哈大笑。吴猎不拘小节，平日里课堂上只能文绉绉的说话，可是把他憋坏了。私底下他却是言语直白的很，喜欢说些荤话。许酬每次最喜听吴猎分析，虽说他是武人出生，但机敏善察，往往很快能从纷繁复杂中探明本真。言语更是切中要害，从不拐弯抹角。而且，他这口北方方言，也让许酬有种亲切感。游九言对吴猎私底下言辞粗鄙却有些侧目： “吴猎兄还是慎言宫闱之事吧。不过你说的对，丁谓党羽遍布朝廷，结党营私已有十多年。他在朝中的势力甚至更胜于裕王。刘太后虽然膝下已无子嗣，却能专权后宫，这份能耐不可小觑。她与石太妃平日里关系平平，这次却力挺晋王，不能不让人心生疑窦。之前虽未听说丁谓和刘太后有何密切往来，但从结果来看，现在是由这二人把持朝政。也许他们已然联手，为的是……对付裕王？” 游九言隐约觉得自己分析的已经离真相不远了。作为那晚在场的当事人，郑衡看着大家讨论起自己亲身经历的事，觉得很有趣。他倒是好奇，这民间的想法究竟会如何？他慢慢晃动着杯中的“醇碧”酒，同时默默的观察着众人。赵芳转过来问许酬：“你别总是最后等我们全说完了，再来个一鸣惊人啊。说说你的看法。”“我？我没什么看法啊。不管是谁当了皇帝，这个金銮宝座上总是有一个人要坐在那的嘛。只要他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就行了。”许酬施施然的说道。“可是，新君只有八岁，真正大权在握的，是刘太后和宰相啊。如果他们和裕王相争，兵戎相见，苦了的不还是百姓吗？”赵芳说。“对了，赵兄这句说到点上了。其实你们想想看，不管晋王和裕王谁当上了皇帝，都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斗。所以现在讨论这个也没有什么用，只能静观其变喽。”许酬拿了片西瓜，接着说，“我倒是觉得宫里还有一个人诸位都忘了，有些可惜。”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谁。“我说的是顺亲王，赵衡。”许酬淡然的说道。郑衡正在旁边吃着西瓜，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瞟了许酬一眼，见他神色并无异样，这才放心下来。许酬问赵芳：“那一晚上在万岁殿前，我听说顺亲王也在场吧？”赵芳颌首称是，他是世家子弟，对宫里的消息向来灵通。赵芳回忆了一下，甚至把仁宗皇帝的遗诏，都给背了大半出来：“……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兢兢夕惕惧，弗克负荷，盖今贰十有贰年矣……夫死生常理，修短定数……皇三子晋亲王，天性纯厚，仁明刚正，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在廷文武之臣协心辅佐，务以安餋军民为本，毋作聪明，以乱旧章。皇后刘氏贤德醇良，宰相丁谓器量纯全，皆为朕可托付之人。晋亲王尚年幼，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后及宰相，然后施行，直至成年可独当大业。裕亲王才识俱优，实国家有用之才，然平时气体清弱，不耐劳瘁，诸王大臣当体之。顺王至性忠直，但遇事少担当，然必不至于错误，可封为亲王。中外大小臣僚各敬乃职，效忠嗣君，毋忝朝命……”“赵芳兄这记性，无怪乎《大成律》的考试总是第一，不愧是出生御史大家！”许酬赞许的递给赵芳一块西瓜，接着又说，“仁宗皇帝在世时，顺亲王就不怎么理会政务，一直有着‘逍遥王爷’的称号。这次的传位之事，他似乎也没有牵扯进去。眼看这朝堂之上风谲云诡，却能置身事外，且无论是哪一方最终赢了，他的结局都会不错。所以，要么是这顺亲王的确无心争权，要么他就是一个聪明绝顶之人。”就在此时，郑衡开口了：“那你觉得他是那种人呢？”有那么一瞬，时间似乎停顿了一下。许酬毫不避讳，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觉得，首先他是一个聪明的人，大智若愚就是一种难得的聪明。其次，若说他真的不关心朝政，我不太相信。在他那个位子上的人，多少还是会关注的，这也是他身为皇室的职责。可能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导致他似乎在刻意远离朝堂。不过我听说了几件小事，斗胆揣测这顺亲王应该是个善良忠义之人，你看仁宗的遗诏里不也这么说的嘛。若是他能把他的这些善良忠义，用一点在勤政爱民上，那也不失为我齐宋百姓之福、国祚之幸了。”郑衡看着他，许酬深如墨色的眸子，平静的仿佛不起一丝波澜的湖水，却又深意难测。郑衡的心里五味杂陈。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许酬应该从未见过真正的顺王，却能有如此不错的评价，这还是让他十分感动的。尤其是许酬最后所揣测的，让他顿生一种多年来终于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惺惺相惜之感。“郑衡兄，你是从汴京来的，也一定听说过一些什么传闻吧？跟我们说说吧。”游九言轻摇着手中的墨竹扇子，问道。“我哪知道什么。朝廷的事太费脑子了，我才懒得关心呢。不过我听说这个顺王爷就是个无能的纨绔子弟，你们把他说得也太好了点。”郑衡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游九言闻之不禁有些失望，看来这郑衡真的不过就是一个汴京来的纨绔子弟，没什么见地。但他有些不解，为何许酬和郑衡的关系会如此之好。也许他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子弟总是更能谈得来吧。许酬听了，笑道：“哦，是吗？那真是可惜，本以为新君还会有一些可用之人。唉，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息吧。这么好的夜晚本来应该只谈风月，莫谈国是。谁挑起来这个话题的？”他整了整衣衫，站起来，便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去了。郑衡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一轮望月此时正高悬于竹林之上。风弄竹影，皆得之于月华。不知此时汴京城的人们，是否也能共享这如此澄明的霁月清风呢？

第六章：垂拱而御非夙志，曲水流觞竞风流从宰相处理政务的政事堂，到皇帝处理政务的崇政殿，这一条路，丁谓十几年来不知道已经走了有多少趟了。可是现在，每一趟都让他觉得路途是如此的漫长。自从新君赵卓以冲龄即位，刘太后便开始垂帘听政。几乎每日下朝后，刘太后都会召他到崇政殿商议政事。仁宗皇帝为亲王时，太后刘氏不过一个侧妃，却深受仁宗宠爱。后来仁宗的皇后郭氏去世，而刘氏刚得一子，仁宗不顾大臣们的反对，执意将出生平凡的刘氏立为皇后。之后皇长子病逝，刘氏仍能凭借非常手段，把持后宫，又深得仁宗信任。她更是在仁宗生病期间，就开始介入国事。虽说刘太后勤勤恳恳，处理政务也很是熟练，但终究有悖“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这背后的非议四起也就在所难免了。丁谓做了十几年的宰相，虽然表面风光，半朝文武附和，但就是裕王从来不买他的账。皆因丁谓那时揣测上意，认为仁宗还是想立晋王的，而且他也认为立嫡才是正统，故而一直不愿倒向裕王。他深知裕王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对他一直怀恨在心。只要裕王今日称帝，明日他就会人头落地。故而，当刘太后提出力保晋王的时候，他便同意了。丁谓走进崇政殿，看见刘太后正端坐于龙椅上，在听大内侍卢谨念一份札子：“……顺亲王逡巡于荆南路已三月有余，诸事安好……”。此刻，刘太后已换上了下朝后的细钗常服，身着绛红色一年景纹罗织大袖褙子，高高竖起的左右三博髻上插着六枝金凤细钗。刘太后年近半百，身子已略有发福，有些慵懒的侧倚在龙椅上。她的脸上仍然有着些许昔日美貌的痕迹。肤若细雪，面如圆月，一双凤眼皎皎，眼角处画了上挑的眼线，更显得不怒自威。大多数人都会因这样的气势噤若寒蝉，而忽略了她的美貌。丁谓离远了看，仿佛觉得还是当年的仁宗皇帝坐在那里。可这一幕在他看来，却总是觉得别扭。刘太后看到丁谓进来了，便让卢谨下去了。“微臣叩见......”丁谓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太后给打断了。“丁相免礼了。您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以后咱们之间，就不需要这些虚礼了。”刘太后面似和蔼的笑道。“自古上下有别，太后宽仁，臣却不能无礼，以下犯上。”丁谓抬手作揖道“虽说君臣有别，但多亏了丁相和诸公匡助，辅佐新帝初登大宝，且这政务仍料理的井井有条，丝毫没有耽搁两朝交接。就冲这一点，哀家也该好好感谢丁相和诸公才是啊！” 刘太后略一思索，又恳切言，“能否请丁相代劳，着吏部将朝中四品以上重臣的亲眷姓名、籍贯都呈报给哀家？哀家今后当一律推恩录用，共沐皇恩！”丁谓拱手禀道：“老臣自当领命。老臣代诸位大人们，先谢过太后娘娘圣恩了！”刘太后又命人端来了一把圈椅，放在大殿中间，请丁谓坐下。丁谓道谢后，撩起了绛紫色的一品大锦朝服，缓缓落坐于圈椅上。“方才是顺王身边的人递来的札子，顺王在外面游山玩水都快三个多月了，据说还看上了一个什么歌妓。真是够给我皇家长脸的。”刘太后面露愠色。“呵呵，太后请息怒，顺王的脾性您又不是不知道。”丁谓宽抚道“唉也罢，随他去了，只要别惹出什么岔子就好。你们都下去吧！”刘太后屏退了左右。“不知太后命微臣前来，所为何事？”“今日朝堂之上，谏官王瞿弹劾军器监不作为，拒绝批下给河东路禁军所要的火炮三十门一事，你怎么看？”“回禀太后，此事表面是军器监不作为，实际是军器监所属的三司，和枢密院以及禁军之间的矛盾。说白了，也就是裕王在给石太妃家找麻烦。”皇帝赵卓的生母石太妃家掌握军机大权，其父乃是枢密使石述安，其长兄则是禁军殿前都指挥使石凯南。而掌管财政大权的三司使何闵文，却是裕王的人。“丁相果然一针见血。”刘太后从龙椅上站起来，款款走下台阶，“那这件事，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太后想必已有决断。恕微臣愚昧，还请太后示下。”“你啊，就别和哀家打马虎眼了。哀家早就说过吧，裕王会比晋王难管教的多。”“太后您可小声点……”丁谓担忧的看看四周。“呵呵，丁相怎么比哀家胆子还小？”刘太后走到丁谓面前，“这件事，咱们就别插手了。三司和枢密院及禁军之间的矛盾越大，石家就越会认为裕王是在针对他们，是在针对天家。”“微臣明白了。另外臣觉得石家那边，私底下咱们还是要表个态的。可以让户部侍郎江云济去跟河东路禁军示个好，就说户部会想办法为他们筹到这笔火炮款项。当然能不能真的筹到，又另当别论了。毕竟接近年末，财政紧张也是常事。而且河东路要的这批火炮也是要了三年都没要到，不差这一年的。”“好！还是丁相思虑周全。虽然哀家并不指望石家会因此感谢哀家，不过少一个敌人就是多一分安全。就按你说的去办吧。”刘太后说完并未急着遣走丁谓，她走到圈椅边，手扶在椅背上，突然问：“丁相觉得武后如何？”丁谓心中大骇，三须长髯微微颤了一下，表面却不动声色，直言不讳的说道：“武后是唐朝的罪人。”“哦？何出此言？”刘太后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只是从侧旁紧盯着丁谓。丁谓细缝般的眼睛中已是老迈的浑浊之色，无论何时都难再看出一点波动。他幽幽的说道：“软禁少主，更改国号，几乎危及社稷，难道她不是罪人吗？并且，武后之后又还政李氏，说明她自己也是心中有愧的。”刘太后默不作声。丁谓颤巍巍的站起来，向刘太后鞠了一躬：“太后若无其他吩咐，微臣便先行告退了！”刘太后挥挥手，背对着他又走回到了龙椅旁。丁谓后退着出了崇政殿，在门外却一个踉跄。门外的内侍见状赶忙上去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了。转眼已是中秋。是夜，王冼邀请了五子、郑衡以及贾苏，在沐雲精舍一起赏月。夜空洗净，一轮银盘般的明月熠熠生辉。四周的月桂也送上沁脾晚香。真真是饮酒赏月的美景良辰。沐雲精舍是依溪而建的。游九言提议仿效古人曲水流觞。于是他们将瓜果酒饮都摆至溪边，又将精致小巧的漆器酒杯放在托盘上，倒好‘醇碧’酒后将托盘浮于水中，任其顺着曲折流水缓缓漂浮，漂到谁的面前，谁就要喝一杯。“这等美景，这等美酒，既是仿效兰亭宴集，没有诗词文章怎行？”王冼今晚兴致颇高，道，“今日是中秋，不如就以这‘月’为题，诗体不限，大家作些诗词比试一番如何？作的不好的可要罚酒！”话音刚落，吴猎端起酒杯就干了：“老师，我先自罚，我就不参与了。你们都是诗词高手，这不是刁难我这个粗人吗？”众人大笑。许酬说：“罚一杯太便宜你了。你数数看咱们这儿有几个人，就得罚几杯。”吴猎瞪了他一眼：“罚就罚！就你七窍玲珑心，鬼点子最多！”说着抄起一把酒壶，就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喝完，抹干净嘴说：“这下总行了吧。这怎么着也够十首诗了。”郑衡开玩笑说：“这样罚他，可是正中他下怀。应该罚他弹个筝，舞一曲之类的。”吴猎嚷道：“我不跟你们这些文人掰扯了，都欺负老吴我！我要去茅房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王冼说：“来，来，好好想想。老夫也顺便考察考察你们诗赋文章的水平怎样了。只见游九言轻敲着手中的折扇，双眼紧闭，苦苦思索；赵芳起身踱步来回走动，突然击掌面露喜色；陈琦仰头望月，仿佛文字都已写在那月亮上了；许酬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态，正在剥橘子吃；而郑衡一下躺倒在草地上，头枕胳膊，望着夜空；贾苏自然是不参与，只是在一旁默默的倒酒。“好了吗？谁先来？”王冼兴趣盎然的问。“老师，学生先来抛砖引玉一下吧！”赵芳起身步至中央，清了清嗓音，朗声道：“竹扫画几，桂点碧螺。一笺新墨难堪比，庭外山水自成卷。览春山浅，夏山青，秋山乱。    金钿钗重，霓裳舞老。今夕何处遇箫笛，我自清风与酒歌。但晓月寒，雾月胧，望月明。”诵读完，赵芳便踌躇满志的走回座位坐下，显然是对自己刚才的这首词很是满意。“好！”大家纷纷鼓掌叫好。王冼也很欣赏：“很有新意！不错不错，这个开场好！”“那接下来，便让学生来吧。献丑了。”出乎郑衡的意料，一贯沉默寡言的陈琦，倒是第二个出场了，“隋堤浅，柳烟绻绻弄碧。鼓楼上，风铃几响，白羽斜阳送行色。登临望故国，目履城城，恍然吴曲过千堂。十年烟波久，又棹起漂摇，月明何夕？念当年露桥，少年击茄，兰陵词高更数杯。数几雁鸥番回，子归江南，云高水长。”虽然是首好词，大家却面露疑惑，这听上去为何像是一首作别的词？陈琦解释道：“陈某只是想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各位金榜题名，届时也许就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了。我们也不知何时能再有机会，像今晚一样聚在一起了。暂作离别祝词吧。”众人听闻，都大为动容。这几年来，他们几人朝夕相处，同道相益，早已成为挚友。游九言这时起身向陈琦作了一揖：“陈兄的词情真意切，令九言感动。唯愿此心长济，此谊长存！”众人此时皆面露感怀不舍的神色，纷纷举杯共饮。游九言接着说道：“九言不才，想起几日前在湘江边所见，也是有感而发：秋气晚来清，夏虫山自隐。余踱苇芦径，念念乱丝绦。江中通玉寒，流银无怅远。何处一蓑舟，不见放渔翁。”大家细细品读，觉得游九言的诗也是颇有意境。许酬这时看向郑衡：“就剩我们俩了，你先来还是我先来？”“许兄这还跟我谦让，当然是你先来了。”郑衡摆摆手说。许酬笑着摇摇头，沉吟了一下，念道：“鹭点回汀慢，雁字别浦长。秋池残冷荷，无画入笺墨。虽有桂熟黄，旗亭空吴酿。北客何翩然，应恨远山长？   十年江南北，蕉琴未曾老。纵持金辔头，仍念绿折柳。潭州亦汴州，家国亦天下。我为四海客，月升四海明。”半晌，无人应答，众人已沉浸在这意境开阔的诗意之中。又是一副好诗！只要有许酬在场，大家也就只能冲着第二名去了。郑衡打破了沉默，击掌叫好道：“好一个“家国亦天下”！好一个“月升四海明”！许兄有如此心怀天下的大气胸怀，令人钦佩！”王冼也抚掌大赞：“妙极！妙极！不愧是我潜山书院的学生。有如此志向，可为我潜山的表率！”“老师和各位师兄谬赞了。潜山学子素以匡济天下为己任，世人皆知。酬不过说出了大家共同的志向。”许酬坐下来又接着吃起了橘子，他看着郑衡，目光里充满了鼓励。“看来是该我啦。郑衡不才，得借用一下九言兄的诗。”郑衡向游九言的方向拜了一拜，游九言一脸不解。“九言兄的诗含蕴悠长，因此我就斗胆在后面接了一首下阕：细竹丝轮斜，浮浅惜动深。银汉三千里，独钓对屏山。往事烟波逐，乘月可待晓。尘世出万年，人间浩渺心。”郑衡说完坐下，嘚瑟的望了许酬一眼。许酬举杯示意，微笑着一饮而尽。大家都非常惊讶。虽说是借用，但他的下阕甚至可以说超过了游九言的上阕。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平时没发现他在诗赋上有多高的造诣，看来是隐藏了很久的实力。不过郑衡自己是知道的，在潜山书院的这段时间，跟着许酬老实听课，又时常和诸位学子思辨讨论，他的诗赋文章、策论实务皆大有长进。“好！郑公子的下阕也不错。而且这两部分可合可拆，皆呈意趣！” 王冼点评道。游九言心里可是高兴不起来。逊于许酬就不说了，好不容易想出的这首，风头却被这个郑衡夺去了。他嘴角抽动了两下，勉强的笑了笑，又举起墨竹折扇遮了半面，才挡得住这满是不甘和尴尬的神色。“很好！你们的诗词都不错，难分伯仲啊！更是青出于蓝甚于蓝，为师很是欣慰，看来该罚的应该是老夫了。不过老夫一点都不介意啊！”王冼说着就将一杯“醇碧”一饮而尽，“你们都是老夫的好学生，为师只盼各位能守道义、行忠信、惜名节，以此修身，以之事国。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学生谨遵老师教诲，定当不辱我潜山之名!”学子们异口同声的说道，也都纷纷饮下面前杯酒。朗月清溪，觞咏叙情。身边是多年同窗的好友与恩师，远方是胸间未酬的凌云壮志。纵使前路遥遥、命途多舛，今夜的这一幕也将如山头微雪、东墙白梅，永远留藏在众人心底的最深处——那将会是最不染纤尘污垢的一处记忆。

第七章：凰酬凤志八年隐，山雨欲来风满楼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便开始冷了起来。今日霜露深重，许酬早已起床，披着一件靛青色的鹤氅，立于书桌前，在研究汴京铺子近期发过来的几份密信。他一一扫过摊开在桌上的这些信，注意到了一些细节，就是宫里的一些内务衙司的人事变动最近多了一些。另外就是朝堂的斗争风向在变化。裕王的人，已经将攻击的主要矛头，从宰相身上转向了石家。一如既往的，陈琦也是早早就来到了时晴居，又给他带来了一份汴京铺子传来的蜡丸密信。“最近汴京铺子的人可是辛苦了，三天两头的发信过来。”陈琦把密信交给许酬。“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怎么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许酬将蜡丸捏碎，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团展平了，“信上说万岁殿前传旨内侍张华和大内侍卢谨前后脚的身染恶疾，被送出宫外养病去了。此外，尚药局的一个掌司解职回乡去了。”许酬放下信，和陈琦对视了一眼。“前后脚的身染恶疾？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这些都是宫里的关键部门，这不太像一个寻常变化。”许酬思忖道。“是啊，而且我们的人估计只是知道个大概说法，未必能追踪到这几人是否真的是出宫或者回乡去了吧。他们都死了也没准啊！”陈琦双眉紧锁的分析道。许酬把这封信也摊在了桌上，他的目光依次掠过这几封信，喃喃自语道：“万岁殿、尚药局、医官局、内香药库......并没有什么人死，要么是职位调动，要么是回乡或者是病了。而且各种职位都有。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呢？”“都是宫里的衙司，也就是说，都是能接触到天家的，也都是刘太后能管得着的地方。”陈琦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的人也无法完全渗透到宫禁之内，他们应该都是在宫城的东华门外集市上获得的消息，并不一定完全准确。”“这个我知道。宫里的采购买卖大都集中在此。这已是最能接近到宫里消息的地方了。”许酬隐约觉得有一个阴谋，正在这些零散的信息背后慢慢的形成。只待一个时机，一击必中。“结合裕王的人在攻击石家来看，会不会是裕王正在宫里安插人手？难道他想对天家做什么？”陈琦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没想通，“要不我们想办法派人进宫里？”“不行，一开始我们就说好的，不能干涉朝廷里的事，也不能刺探大臣们。我们的目标不在宫墙之内。若非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顺王，我也不会想让汴京铺子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无论如何，现在都不能让朝廷知道我们的存在。”许酬严肃的叮嘱说，“总之，一切都要等我明年进入汴京之后，才能开始。”“是。”陈琦拱手抱拳应允道。谁知一个月之后，风云突变。陈琦带来的另一则消息让许酬不得不重新审视他和顺王的关系了。“怎么会这样？只知道天家得了重病，但不知道是什么病、怎么得的吗？”许酬心里其实有所准备，但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是的，汴京铺子那认为这个消息事关重大，一得到就立即飞鸽传书过来了。其余的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探查。哦对了，据说是在宫里和刘太后、石太妃、裕王以及裕王妃一起吃了一次饭之后，就病倒了。”陈琦回禀道。“裕王夫妇每个月进宫请安是惯例。虽然不知道下毒之人是怎么做到的，但估计裕王会有大麻烦了。有石太妃在场，这庄麻烦一定会被石家算在裕王头上的。”“可裕王毒害天家，目标也太明显，风险也太大了。”“我并没有说毒害之事一定是裕王做的，我只是说账会被算在裕王的头上。石太妃在场，看来有人是想将她当做一个人证作为事后挑事用的。”许酬叹了口气说，“郑衡，不，顺亲王爷，看来是不能再置身事外了。”“你打算把这些都告诉顺王？”“当然不能，而且万万不能让郑衡知道我们已知晓他的身份。宫里会通知他的。走日行五百里加急的金字牌驿递，估计五天后他就会知道了。不过，若是宫里有意不让他尽快知道的话……”许酬犹豫了一下，看着陈琦。“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陈琦看许酬对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没什么了，你先回去吧。我要好好把整件事细想一下，今晚你就不要过来了。”傍晚，郑衡依约来到时晴居。今日午膳的时候，许酬问他会不会舞剑。郑衡兴致盎然的说若许酬愿意弹筝伴奏，他就可以舞一曲试试看。许酬笑着答应了，让他晚膳后来时晴居。夜色如水。郑衡到了时晴居时，许酬已经架好了筝，在院子里等他了。郑衡看到他，眼前一亮。今晚许酬的装扮不似平日素净的样子。只见他一袭束腰玄青色双窠云雁暗纹长绸衾，对襟镶捻银丝边，襟口微敞，露出了清晰的锁骨。黑缎般的长发只是用一枝檀木回云发簪简单的绾起披在身后，两缕发丝顺耳边垂下，落在颈边。他斜倚在椅子上，衣裾摊展开来，慵懒而带着些妖冶。许酬正在翻看一本琴谱，听见有动静，他抬起头来，面容似皎月，平静而温和的看着郑衡。不知为何，郑衡突然觉得自己身上一阵燥热。这又让他想起那日午后在课堂上，看着许酬入梦时的情形。“看傻了？怎么，我这身衣服穿的不对吗？我还想着是配合你的剑舞，才换了这一身呢。”许酬笑嘻嘻的问。“没，没什么。很好看，你穿的很好。”郑衡都有点辞不达意了。他把目光挪向别处，定了定神，才缓了过来。许酬站起身，长身款款的走到郑衡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莞尔一笑说：“那么，开始吧。我弹‘将军令’可好？”他们离得如此之近，郑衡甚至能够看清许酬如柳叶般的长眼上的每一根睫毛。一缕隐约的檀香从许酬身上散发出来。而那低沉沙哑的嗓音，今晚在他听来也带着一种暧昧不堪的湿润感，摄人心魂。他突然觉得喉咙干涩，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我就随便舞下啊，你看了莫要笑我就好。”郑衡支着手肘握着剑柄，局促不安的说。许酬长眼如丝，一边笑着看着郑衡，一边修长的手指攀上了他的佩剑，沿着剑鞘一路抚过，直到碰着了他那握着剑柄的手。郑衡身子都要木了，一定是他想多了，才会觉得许酬今晚对他格外的温柔亲密。许酬一边注视着他，一边轻轻拂去郑衡握剑的手。而郑衡居然就这样顺从的让他任意摆弄。许酬猛然从剑鞘里抽出了剑，单手擎着，剑锋直抵上了郑衡的下颌。剑刃上寒光凛凛，可郑衡丝毫没有躲闪，只是眼神中有些不解。许酬后退了两步，收回剑，临贴近己身时却突然一个反手，将剑背在身后，作了一个起势，如寒铓冲宵。瞬即，一个箭步点地，纵身跃起，长发长衾飘绝，身形在空中翻出了好几朵青墨大花，如环龙凌云。又甩出一串流畅的剑花，迷乱入眼，如顺风扫莲。紧接着，他颀身后仰，反手弯剑锋支于地，顿住，如青鹤凫野。再向下一压，借剑刃反弹又立起身，收势，如墨燕掠水。这一套天台剑宗的“澹青剑法”舞的真真是行云流水、轻灵矫捷！“接着！”许酬将剑抛给了早已呆立的郑衡，“该你了！”然后他便回到长筝前坐下。郑衡接过空中抛来的剑，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走到他面前的空地上。郑衡缓了缓神，屏息闭目，端好了直松在林般的起势。伴随着铿锵金鸣的“将军令”，一套“关翎剑法”舞的是大开大合、荡涤云烟，甚有将军出阵、关山横槊的气势，比起许酬的“澹青剑法”更多了几分男儿的豪迈。一曲终了，琴剑合一。曲音在剑者耳中激越不止，剑势在奏者眼中如梦似幻。“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变的不像个文弱书生了，是吗？”许酬走过来，拿起了赵衡手中的剑，端详着，“是一把好剑，配得上你。进屋来吧。”许酬早已在屋中备好了酒，为两人各斟上了一杯。“小时候我身子弱，父亲那时候在天台山修道，我便也被送了去，学了一些剑法，强身健体。现在偶尔也会练一练，但只是为了静心而已，就跟我弹筝是一样的。”许酬解释道，目光淡然。“原来如此。之前真是一点没看出来你也是习武之人。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郑衡玩笑道。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许酬别开头没看他，而是站起身，拿起郑衡的剑，放在了靠里的书桌上。两人边饮边叙，又漫无边际的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夜色深沉，月上中天，郑衡都有些乏了，才起身告别。许酬将他送至院外，就回屋去了。郑衡回到客舍，贾苏还在等他。“主子，您的佩剑呢？”贾苏指着他腰间空落落的挂剑钩子说。“糟糕，准是忘在时晴居了！”郑衡一拍脑袋才想起来。“那让奴才去给您取吧！”贾苏说着拔腿就往外走。“不，不用了，你这么晚去有些唐突，还是我去吧。估计许公子还没休息。”郑衡二话不说就又折返回去了。他越走越快，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是庆幸自己把剑忘在那了。现在他只想赶快把这剑给取回来。时晴居里的灯火还是亮着的。郑衡没有作声，推门进去，堂屋里却没有人。难道是睡了忘了灭灯？郑衡轻轻的走进里屋，卧房里也没有人。但他看见了许酬换下的玄青色长衾和中单里衣搭在椅背上。他看看四周，走过去，拿起衣物，凑到鼻翼下，果然是一股檀香的味道。他还发现，和中单绞在一起的，还有一条长长的白色绢布，不知道是做何用。这换下的衣物……那人必然是在沐房了。郑衡放下衣物，又轻手轻脚的，走到了沐房。他推开门，沐房里氤氲着水汽。一展半透明的绘山水薄纱屏风将沐房隔成两部分。郑衡看过去，屏风的那一侧后面是一个浴盆，一顺泼墨般的长发，从浴盆的边沿上垂挂下来。一双纤细的手臂，正撩起水。想必就是许酬了。郑衡注意到浴盆旁的凳子上，放了几件干净衣物和浴巾，他突然想跟许酬来个恶作剧。于是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伏低了身子，悄悄的把衣服、浴巾给拿了过来。然后，又走到沐房里的一个柜子旁，躲了起来。从他的这个角度，还能看到洗澡的人，但洗澡的人却绝对不容易发现他。水中的人站起身，屏风后隐隐透出的玲珑身段，让郑衡看的面红耳赤。许酬发现凳子上的衣服、浴巾不见了，纳闷的嘟囔了一句。便扯了另一侧的挂杆上轻薄的绢帛，遮在胸前，出了水。郑衡猛然跳了出来，抱着他的衣服，哈哈大笑说：“是不是在找你的衣服呀？求我就给你。”话刚说完，他却如冰山般，呆立不动，手上的衣物也掉在了地上。只见许酬的个头看上去比平时矮了不少，而身形更是瘦小了很多。他的湿发披散下来，滴滴答答的水珠把绢帛湿的近乎透明。他的身体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了赵衡面前。可那凹凸有致的女性特征，分明就是一个女儿家的身体！许酬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忙顾左右，抄起一把铜壶，就朝郑衡头上掷去。郑衡没来得及反应，被砸中了，眼前一片漆黑，就昏然倒地了。不知过了多久，郑衡迷迷糊糊的醒来了。他头痛欲裂，睁开眼睛感觉到额头上敷着一块湿巾。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许酬的床上，而她正趴在床边休息。觉察到动静，许酬一个机灵也醒了。她满脸愧疚和尴尬，急忙问：“怎么样，好些了吗？”说完她便伸手要去取郑衡头上的湿巾。郑衡怔怔的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许酬一袭白色素罗长袖褙子，隐约露出了内里的鹅黄色抹胸和千褶裙摆。脸庞看着比平时要更消瘦了一些，轮廓也柔和了许多。她未施粉黛，脸色虽略有苍白，但那两颊上的红晕却如雪映淡梅。一头乌发披散下来，没有任何发饰，清新温婉。双眉如远山黛色，双眼却如鸿波深沉，眉眼间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剥去了她男儿的装扮，走出的原来是这样一位娉婷纤弱，如水墨画上的仙子一般的人物。可是郑衡的眼神却慢慢的变得不可捉摸。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声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许酬脸色变了，越发的苍白，更多的是不安。她抽出手，还是拿走了湿巾，然后站起身，把湿巾搁在了不远处的铜盆中。又回到床边坐着，双唇微启，却又犹豫再三。郑衡这时候已经坐起身了，一脸的疑惑、警惕，以及发现被骗后的难过。“若我告诉你真相，你会替我保密吗？”许酬叹了口气问道。郑衡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不过还是点头同意道：“若是合情合理的原因，我可以替你保密。”“我的真名，姓许，名珞苒。真正的许酬是我的哥哥。过去的几年时间，我一直是以他的身份在女扮男装。”郑衡不敢置信的望着她。那面容雌雄难辨，不似一般姑娘家的温婉，却有着男儿的坚毅。他原以为许酬只是长相清秀了一些，但没想到她能把自己伪装的这么好。“可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居然会一点也没有察觉！”许酬微微脸一红，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其实也不难，衣装上多穿一点，方履中垫高一些，身形就差不多有了。至于颜面，有高人相助，稍稍加了一点易容之术。”“那你的嗓音又是怎么做到的？”郑衡一直奇怪许酬的嗓音沙哑，多半也是有所玄机的吧。“你知道有味叫‘半夏’的药吗？只要掌握好剂量，让嗓音沙哑是不成问题的。再加上平时我刻意压低了嗓音说话，也就听上去和男声差别不大了。”郑衡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那你为何女扮男装来到这潜山书院？”许酬苦笑了一下，说：“还能为什么呢？天下学子皆向往潜山，即使是女儿身的我也不例外。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位列公卿。若我生为男儿，自然也就不用如此费心了。”“就为了功名利禄？我不相信！”以自己对许酬的了解，郑衡觉得她不是一个好重名利之人，“和我说实话。”许酬沉默了一下，脸色肃穆，目光悲切：“若我告诉你，我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覆灭一个国家呢？”“你说的难道是……南汉？”郑衡脑中似有一道雷电贯穿。“对，就是南汉！我要让他们为了八年前屠城良州的十万条人命付出代价，让他们为我死去的二十多位家人付出代价!” 许酬突然提高了声调，有些声嘶力竭的说道。郑衡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么激动的样子。他神色复杂的看着许酬：“可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抗衡一个国家？”“听上去痴人说梦是吗？我也恨自己空有男儿志，却为女儿身。南汉虽凶暴，但根源在于齐宋。良州被屠城，归根结底是因为齐宋力弱，边防空虚，才给南汉有可趁之机。若能振兴齐宋，哪怕只是军事实力，都会有很大的胜算同南汉相抗。这就是为何我必须要女扮男装，通过科举登入朝堂，进入军机中枢。”许酬平静下来，声音隐忍的说道。多年的国恨家仇，多年的苦心孤诣，多年的隐瞒欺骗，早已耗干她曾经炽烈的情感。这一直深埋于心的志愿，再一次不得不告知他人。她却出奇的平静，仿佛只是在和郑衡讨论一个对付假想敌国的军机作业。“可你知道，这会有多大的难度啊！我知道你有出将入相的才能，但统率千军、行兵打仗，岂是你我书生纸上谈兵就可以做到的！”“我知道这难于登天，可总得试试。如若换做是你的家人被杀，你会坐视不管吗？你会放弃报仇吗？哪怕希望渺茫，哪怕这将耗费毕生心力，哪怕甚至要搭上这条命，我都绝不后悔！”许酬坚定的说道。“齐宋有这么多人，为何偏偏你要去揽这个重担？上有朝廷，下有军队，这本就该是他们的职责啊！”郑衡一把握住许酬的手，眉宇间满是焦虑担忧。“呵呵，”许酬轻笑了一声，“八年了，他们可曾有做过什么吗？八年了，齐宋可有过任何的改观？国家积贫积弱，民生艰辛；新君年幼，朝堂上党派相争。我们虽然号称有百万禁军，每年吃着朝廷的军饷千万，可战斗力又如何？光一个北方的大显，就把齐宋桎梏的动弹不得。可悲我泱泱大国，力不能战，还要向南汉这样的霸邻上缴岁币、俯首称臣！”郑衡不知该如何回应。许酬所说的，的确是事实。可这样的事实，这样振兴雪耻的壮语，却被一个弱女子说出来，才真正是齐宋之悲哀，他赵氏王朝之悲哀！“国无能臣，军无良将，确是我齐宋之不幸。但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又能改变多少呢？你也说了，我们的禁军数量虽多，却非骁勇善战之师。你又如何能打败一个强国呢？”郑衡并不想给许酬泼冷水。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步入龙潭虎穴，自己却袖手旁观。“‘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自有办法，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许酬叹了口气说，“如若齐宋强大，我又何须费尽千辛万苦至此？我知前路艰险，非常人可以逾越。但既然抱定了这样的想法，这些顾虑畏惧，便都应该置于身后了。”郑衡紧紧的攥住了许酬的手：“放手吧。这些太沉重，也太血腥了，不应该由你一个女儿家来承担。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往死路上走啊！”许酬惨笑道：“一个人若经历过太多生死之事，便会成为一具早已被掏空的躯壳。我这一生，能走到这里，都是因为心怀这个夙愿。可若是哪一天，连这也要被剥夺去，我也不知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了。”郑衡深深叹了一口气，心痛的说不出话来。他将许酬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说：“我对你的情意，难道也没有意义吗？”许酬缓缓的抽出了手，低下了头。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当然知道你对我的情意。可那，仅限于同门之谊，仅限于这潜山书院之内。其他的，我也不想再奢求什么了……”郑衡伸出手来，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突然将她一把抱入怀中，喃喃说道：“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我可以做些什么，才能不让你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呢？”许酬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说道：“只要替我保密，就已经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谢谢你……对不起……”郑衡无言，只是紧紧的搂住了许酬。长灯无眠。

第八章：雾笼前路君心漫，卿心似海欲擒纵郑衡回到客舍时已是深夜了。贾苏看他脸色不对，忙问发生了什么事。郑衡疲倦而又茫然的看着一支摇曳的烛火，许久才说：“你之前查许酬的时候，可曾有查到过他的家人是否都死于八年前的良州屠城中？”贾苏回想了一下，说：“回禀主子，当时从书院的书僮们口中得到的消息有限，并未听说此事。那时没有动用皇城司的察事力量，需要小的再继续追查下去吗？”“不用了，先就此为止吧。我累了，明天的课你替我去上吧。” 郑衡说完解下佩剑，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便递给贾苏吩咐他收起来。早上的课是朱薰教长的《左传》讲解。许酬坐在位上看着手中的书却看不进去，不时抬头看看门口。朱薰教长已经站在讲台上了，选这堂课的学子们也差不多都到齐了，可身边的位子还是空的。许酬看到贾苏一个人进来了，可郑衡却不见踪影。“你家少爷呢？”许酬示意贾苏坐到他身边来。“回许公子，我家少爷今晨身体不适，就让我来替他上课了。”贾苏脸色并无异样。“生病了？！严重吗？”许酬急切的问，难道昨晚被她砸的太严重了？“许公子无须担心，我家少爷只是偶感风寒，在客舍休息呢。”许酬看贾苏应对自如，便知他未必知晓昨晚自己身份泄露、郑衡被砸一事，也就没再多问。但自己这心神不宁，又是从何而来呢？其实郑衡一早便前往王冼的沐雲精舍去了。王冼正在和其他几位教长议事，看见郑衡冒然的闯进来，又是一脸严肃的神色，便打发走了其他人。“郑公子一早光临敝舍，不知所谓何事？”“太傅，我来并非以郑衡的身份，而是以顺亲王的身份，要问你几句话。你务必如实作答。”郑衡一改往日随意平和的样子，开门见山、声色严厉的说。王冼一听，马上以拜见亲王的礼仪下跪作揖道：“请恕老夫方才无礼。殿下想知道何事？老夫定当知无不言。”“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关于许酬的事情。”王冼撑着旁边的椅子站了起来，坐下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放在了郑衡面前。郑衡摆了摆手，只是注视着王冼，在等他回话。王冼抿了一口茶，缓缓的说道：“许酬是三年前入我潜山的。他的父亲许萧仁和老夫是多年的好友，早在许酬出生之前我们就已熟识了。许家以丝织起家，富可敌国。许萧仁为富且仁，兴学赈灾，济贫扶弱，在两浙一带有很好的口碑。只是，唉，可惜了，”王冼面露哀伤遗憾的神色，“八年前良州遭屠城大劫，许家上下四十多口人皆遇难。只有许萧仁和许酬因为那时在天台山而幸免。”“等下，你说只有他们父子俩还活着？”郑衡问道。“是啊。怎么，殿下这里有何疑问？”王冼诧异。“没有，我只是叹息这样一个好人家，上天却待之不公啊！许萧仁只有一个公子吗？”“他还有一女，年纪小许酬两岁，闺名唤作珞苒，或是罗染？时间太久了，老夫也记不大清楚了。”郑衡一怔，看来王冼也并不知道许酬是许珞苒女扮男装的。那么，实际死在屠城中的是许萧仁的公子许酬，而活下来的是他的妹妹许珞苒了。可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许酬为何会到潜山书院来呢？”郑衡又接着问道。“那是三年前的时候，他父亲得了重病，去世之前给我写了一封信，把许酬托付给我。此外……”王冼明显犹疑了。“此外什么？”郑衡追问道。“殿下，这是私人信件，老夫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是不是有关许酬为何立志要考取功名一事？”王冼注视着郑衡的双眼，顿了一会，问道：“殿下是否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对，我也不瞒你说，昨晚我跟许酬有一番深谈。她告诉我，她希望能够进入朝堂，为良州屠城之事覆灭南汉，以血此仇。”郑衡的声音中充满了苦涩和沉重。“那老夫斗胆问一句，殿下听了作何感想？”“我？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她这是痴人说梦罢了！说的不好听点，就是不自量力！且不论她能不能考取功名进入朝堂。就算她位列公卿，以一己之力对抗强国，又有多大胜算？难道齐宋朝廷这么多年来就不想灭了南汉吗？可现在我们除了每年向南汉缴纳岁币，俯首称臣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郑衡也不知哪来的无名火，越说越激动。“老夫原以为，殿下已视许酬为挚友。看来殿下还是不够了解她啊。” “太傅何出此言？”“许酬并非一个做事莽撞的人。她既然立下如此志向，必然早已深思熟虑，有所准备，此其一。其二，方才殿下说朝廷一直想灭了南汉，我看不然。其实南汉猖狂，最大的根源恰恰在于朝廷并无动力和决心与南汉斗争。仁宗朝时期没有，现在亦然。其三，老夫虽然不清楚许酬计划的细节，但是以往我们也有所探讨。她想做的，首先是进入朝堂扭转人心，再结合一些谋略扰乱南汉，尽量做到以最小的军事代价来打击南汉。南汉虽残暴，但勇猛有余，智略不足。老夫认为只要齐宋上下一心，好好筹谋，还是有胜算的。”王冼目光深邃的看着郑衡，“老夫再斗胆问一句，殿下对许酬的质疑，有多少是出自于对这个目标的质疑，又有多少是出自于殿下自己心中的犹疑呢？”郑衡沉默了，王冼这一问让他无言以对。王冼看他不做声，又接着说道：“殿下多年来不理朝政，乐得自在，有‘逍遥王爷’之‘美誉’。敢问殿下，这是否真是您心中所愿？”“我……”郑衡目光游移，侧身没有直视王冼,过了一会才转过脸来说道，“太傅说的没错，我并不是真的漠然，也曾壮志酬酬的想为国效力。可我的生母只是一个低阶嫔妃，不受先帝宠爱。因此，我并不像天家和裕王那样多有助持。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朝堂之上结党营私、贪官横行，我对那种污浊之地，是一直敬而远之的，才宁愿寄情于山水，放纵于江湖。”王冼摇摇头说：“所谓君子道同而谋。这就是老夫所说的，殿下并不理解许酬，可能也无法理解许酬。她与殿下相比，不过一介平民，除了家底殷实些，并无太多助力，尚能有如此忧国图重之志。而殿下身为皇家子嗣，本应该承担这江山社稷的责任，却只为眼不见为净，远离朝政。两厢比较，殿下真的能坦然心安吗？”“太傅所言，令本王惭愧。”郑衡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并未恼怒。他素知王冼是耿直诤言之人，以前在国子学也多有领教。现在仿佛又回到了那时。“不敢。殿下如能有所思考，有所行动，则是朝廷之幸，万民之福。许酬的志愿，还望殿下能予以成全，或至少不去阻拦。那也不枉许酬她倾心相待于殿下，视殿下为交心之人了。老夫先替她谢过殿下了!”王冼起身，向郑衡深深的拜了一拜。“太傅你这是做什么！我答应你就是。”郑衡赶忙上前一步，扶起王冼。郑衡作别王冼后，独自一人沿着山中小径走上了潜山山顶。俯仰视之，近处是层林尽染的潜山秋色，远处是屋檐相叠的潭州城，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这是他赵家的江山，是他齐宋的社稷。他都快忘记了这是如此多娇的山河，是那个年年在祭祀庆典中他所为之祈福的山河。从昨夜到今日，他所筑建的堡垒在一点点的动摇。远方遥不可及，就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晰，究竟该何去何从？快走回到客舍时，郑衡看到许酬正站在客舍门口，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郑衡后退到一棵树后面，最终还是眼看着许酬离开了。“许酬，许酬？”陈琦唤了许酬好几声，她都没有注意到，仍在怔怔的盯着眼前的午膳食盒发呆。“嗯？”许酬猛然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我说你怎么今天看上去无精打采的？而且郑衡这小子，今天也没来上课。你们之间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得用尊称，小心隔墙有耳。”许酬笑了，“也没发生什么事。就是......就是他知道我女扮男装的身份了。”“啊？！他怎么会知道的？我们一直掩盖得这么好！”陈琦不敢相信的打量着许酬，难道是她装扮上，还是声音上出了什么差错？“当然不是他自己发现的。我们连山长都能瞒那么久，他不过才和我相处了这点时间，怎会容易发现。”许酬顿了顿说，“是我故意让他发现的。”“你为何要这样做呢？这风险太大了！他是一个那么值得信赖的人吗？”“鉴于顺王爷不喜涉入朝堂之事的性格，若是我直接告诉他，可能他未必会理会，甚至会怀疑我们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才故意接近他而产生戒备。而让他自己发现许酬是女扮男装的身份，就自然而然要向他道出我们所图之事。这更容易让他从心理上接受甚至同情我们。这是一步险棋，我只能赌了。赌他对许酬这个人的情意；以及，赌他会崛起于朝堂，甚至，荣登大宝。”许酬来回拨弄着食盒里的菜说道。但她还是对陈琦隐瞒了另一层的考虑。“我不明白，你赌的这两件事我都不明白。”“唉，顺亲王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和许酬朝夕相处了那么久，这样单纯真挚的同窗好友的情意，恐怕是他在汴京城里难以获得的吧，他当然会视若珍宝。若是揭穿了我的身份，就会失去我这个好友，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好处，多半他是不会愿意的。”许酬的眼眸里却闪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好吧，这点我勉强接受。可是荣登大宝，又从何而来呢？”“昨日我仔细思忖，新君若是重病驾崩，裕王便成了最大的嫌疑人，石家不会放过裕王的，一定会在这上面大做文章。从目前刘太后和宰相的态度来看，他们是明面上中立，暗地里却支持石家。于情、于法、于势，裕王恐怕都难逃此劫了。但国不能一日无君，届时谁最有可能即位呢？”“新君年幼，尚未婚娶，那从继位的顺序上来看，便是顺亲王了!”陈琦恍然大悟。“顺亲王的这个‘顺’字妙啊！真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 许酬眉头稍展，露出了些许得意的神色。“那么，若是顺亲王将来会成为皇帝，凭借着你跟他的情谊，也许他会对我们所图之事，大加支持？”陈琦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心存疑虑，“那你告诉他了你想要做什么了吗？”“当然。不过他的反应，不出我所料是反对的。”“啊？那要如何才能说动他呢？”“我并未指望昨夜的一番谈话就能说动他，毕竟光是让他接受许酬是一个姑娘的身份，就已经够他消化半天了。这事急不得，急了反而会让他起疑。只能慢慢来，所谓欲擒故纵。”许酬看了一眼陈琦，慢悠悠地说，“以顺亲王爷的性格，恐怕他得先过自己那一关。咱们得有个心理准备，也许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让他最终支持我们。不过至少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他应该不会对任何人揭穿我的身份，哪怕是对山长。”“你还真是信任他。”陈琦撇了撇嘴说，“在我看来，这位顺亲王爷不负责任、不思进取。如此重负指望于他……”陈琦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所以我说是赌嘛。但至少我们也不会吃亏。”“对了，你是怎么让他发现你是姑娘家的？”陈琦的表情有些吃味。“这……这你就别管了。”许酬故作镇定的说，“总之是用很巧妙的方法。别多想了。”陈琦一副狐疑的样子，没再多问。他的眼中闪过些许的疼惜。许酬的面容，这么多年来已经被她日夜惦念的筹谋大计磨灭的失了本应该有的少女的纯真俏丽。剩下的，就只有如今与她的年龄所不相称的冷峻淡然，以及浅浅的忧郁。之后的几天，郑衡回到了课堂上。许酬却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他。虽然两人还是坐在一起，许酬的态度也依然是彬彬有礼的。但一到下课之后，许酬便会急匆匆的离开。郑衡已经快要抓狂了。终于，郑衡忍不住了。某日晚膳之后，他在时晴居前的路上截住了许酬。“为何这些天都不理我？你是在刻意回避我吗？是怕我把你的身世说出去吗？我都答应过你了，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郑衡一把抓住许酬的衣袖，一连串的发问。许酬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到底要我怎样做，我们才能回到像以前那样？”郑衡从未见许酬以沉默应对于他，他简直是慌了手脚，不知所措。“我……”许酬抬起头，明亮的眸子涵意万千，“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有你的锦绣前程、逍遥人生，又何苦来为我的事而自寻烦恼呢？”“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我自寻烦恼？什么你的事、我的事？！”郑衡有点气急败坏了，“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却又把我一把推开呢？到底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人是我。我本来就不应该告诉你这些。这样沉重的负担，本就不是你应该承担的。郑衡，也许我们都不应该认识。若是那一天……”许酬还未说完，就被郑衡一把捂住了嘴。郑衡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示意她走到旁边的竹林里。原来是有两个学子从不远处走来了。他们走到竹林里远离大路的一处空地，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了。许酬定了定神，声音消沉的说道：“若是那一天，我们没有在江上相遇，也许我们彼此现在，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了。郑衡，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像过去那样，心无旁骛、坦诚相向了。”“告诉我，你的烦恼是什么？也许，我能相助于你。”郑衡急切的问。“呵，”许酬轻叹了一口气，“我的烦恼，就是你啊。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趁一切没有变的更糟，趁我们还留有对彼此更好的印象。”郑衡听了这话，越发的要疯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阻止许酬有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想法。他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便一把抱住许酬，吻上了她的唇。许酬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呆住了，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人的面庞紧贴着自己，鼻息交错。她慌乱而徒劳的反抗着，双手却被他反扣于身，箍得紧紧的。他用舌尖撬开了她的贝齿，攻城略地。许酬刚刚还是睁着的眼睛，慢慢闭上了。这一个吻，最终还是，深情而悠长。过了好久，两人才恢复了理智。郑衡仍然将许酬搂在怀中，许酬也不再挣扎了。她轻轻的喃喃自语道：“你为何要来到这潜山书院，为何要在我这本该是荒草荆棘的道路上出现？”郑衡沉声说道：“命中注定吧。”许酬不再作声，她望着远处竹林外的灯火，表情模糊，不喜不悲。而这些，在这昏暗的竹林中，郑衡都没有察觉到。

第九章：中毒疑云锁深宫，被逼无奈骑向北万岁殿中，皇帝赵卓仍在重病昏迷中。石太妃坐在龙寝旁，一边用丝帕为赵卓擦着额上的汗滴，一边不住的落泪。“太后驾到！”殿外的内侍报传道。刘太后刚步入万岁殿内就看到殿上的香炉仍然在烟熏缭绕。她皱了皱眉头说：“谁让你们还点着香的？天家静养，需要清透的空气。赶紧把这香给我灭了!”之后她便步履匆匆的走进内厅房，还未走到龙寝前，便向正要行礼的石太妃远远的说道：“妹妹免礼吧。天家今天可有好些？”石太妃擦了擦眼泪，摇摇头说：“太医们都来了好几拨了，都说天家脉象虚弱，肾脾衰竭，恐怕……恐怕就要……”刘太后倒吸了口冷气，也慌了神，说：“怎么会这样？！这都好几天了，太医们到底有没有查明病因啊？天家前段时间不还好好的，怎么能说病就病了呢？”“姐姐！你可要为天家做主，你可要为妹妹做主啊！”石太妃突然跪了下来，“以前妹妹不懂事，若有得罪姐姐的地方，还请姐姐宽宏大量饶恕妹妹。”“唉，你这话从何说起？好好的又跪下来作甚？妹妹快起身，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姐姐一定为你做主！”说着刘太后便让一旁伺候的人都下去了。“姐姐，太医们说天家这是中毒的症状，但若不知中的是什么毒，就无法对症下药。这些太医们你也知道的，都不敢担这错治的责任，因此现在也就只开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药。天家的饮食起居，监管森严，怎会如此轻易就中了毒？天家是在和裕王夫妇用过膳之后，回来就倒下了。必然是裕王使了什么法子，毒害天家的！”石太妃扯着手中的帕子，咬牙切齿的说，“这裕王自从天家登基以来，便一直心怀不满，存心扰乱朝政，和天家作对。听说他还笼络大臣，广纳门客，甚至结党营私的触角都伸到禁军中来了。这不明摆着是要犯上作乱吗？！”刘太后赶忙上前用丝帕遮住了石太妃的嘴：“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没有真凭实据，单凭这些个捕风捉影，就指控亲王谋反，这会让那些谏臣们说成是栽赃陷害的。”“怎么没有真凭实据？我敢保证，只要拿了裕王严加审问，必然能找到真凭实据的！这只需要姐姐给大理寺一句话就够了。”石太妃央求道。“大理寺拿人也是要有理由的。那天用膳你我二人都在场，饭菜也都让人尝过了。怎么偏偏就只有天家会有事呢？你好好想想看，当时可有任何端倪？”石太妃忆起五日前那次用膳时的情形。虽然裕王在朝堂上常对石家有所发难，但每个月还是要依照惯例进宫向刘太后和皇帝请安。而刘太后似乎也有意缓和裕王与石家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便也请了石太妃一起参加。裕王妃每次进宫的时候都会带天家最爱吃的民间的茯苓糕，这次也不例外。那天的午膳吃的不冷不热，天家年幼，不明白朝堂上发生的这些明争暗斗，对待裕王夫妇仍旧像以前一样亲切。他吵着要吃茯苓糕的时候，还是裕王妃亲自给喂的。可是无论是当天午膳的饭菜还是茯苓糕，都让伺候的人试吃过了，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吃过，并无异样。可为何偏偏只有天家有事呢？“等等，你刚才说，茯苓糕是裕王妃亲自喂给天家吃的？这个细节我怎么没有太大印象？”刘太后皱着眉头问，“妹妹你确定吗？”“当然确定！因为是裕王妃亲自喂给天家的，我还特地留意了一下。当时我还想这个裕王妃倒是比裕王要温和多了。”石太妃豁然惊起，“哎呀！姐姐，该不会是这裕王妃喂给天家的糕里有毒？”“听你这么一说甚是可疑。裕王妃对裕王情深意重，若是裕王授意她去做此事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指控亲王毒害天家，兹事体大，还是必须要有大理寺出面审问才行。我可以立即着大理寺，以协助调查的名义将裕王带走审问。只是你要告诫你父亲和兄长，无论裕王届时有何动作，他们都不可轻举妄动，不能和裕王发生冲突。否则真的逼急了裕王，就算原本没有谋反之心，也会真的谋反了。”刘太后一面端详着石太妃，一面仔仔细细的嘱咐道石太妃。石太妃应应喏喏的答应了，眼神中却透出了剑刃般的寒意。自从赵卓病重，宰相丁谓也忽然抱病在家，刘太后恩准了他一个月不用上朝。因此，刘太后着大理寺审问裕王的懿旨也只是同石太妃商量过后就定了的。临近黄昏的时候，刘太后还在崇政殿批阅奏章，忽然有内侍来报，大理寺寺卿黄章请求面见刘太后。“宣他进来吧。”刘太后搁下笔，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问身边的内侍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回禀太后，现在是酉时了。”“嗯，他们出去了两个时辰了，是差不多该回来了。”“微臣叩见太后！”大理寺寺卿黄章一进来就叩拜下来。。“爱卿请起。”“太后，微臣不敢起，微臣有罪！还请太后饶恕！”黄章仍然伏地不敢抬头。“怎么？是去接裕王时出什么岔子了吗？”刘太后沉声问到，“裕王带到大理寺了吗？”“回禀太后，恕微臣无能……臣没能把裕王带到大理寺。”“什么？！那他现在在哪？”刘太后嚯的一下站起身，“回禀太后，裕王带着裕王妃和几个人已经快马出了汴京城，向北边去了。”一个金龙镇纸被“哐”的砸到了黄章面前。黄章吓的赶紧又磕了一个头，襥头都歪到了一边。“你！你！”刘太后恼怒的用手指着黄章，“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抬起头来回话，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哀家。”“是。今日微臣去到裕王府 ……”黄章开始叙述今天在裕王府发生的事。黄章在未时领到了去裕王府带裕王到大理寺的旨意后，不敢怠慢，就带了几个大理寺的吏人急忙赶往了裕王府。可没想到，在裕王府门外不远处，却和石凯南带着的“捧日军”的一队人马碰了个照面。“石将军，真是好巧。您怎么会在这里？”黄章心中疑惑，刘太后的懿旨上并没有说明需要禁军一起来请裕王的啊。“黄大人，好久不见！我是接到密报说这一带有人作乱。正好我刚从枢密院述职完回来路过，便过来看看以防万一。”说话之人生的鹰眼高眉，额阔唇平，头戴鎏金虎面兜鍪，身披重装金脊铁甲，胸前甲身上朱漆的一团烈火煞是惹眼，高高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上，一身的武戾之气让人敬退三分。此人便是人称“圣火将军”的石太妃的长兄石凯南，禁军三大统领之一的殿前都指挥使，京畿的卫戍便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石凯南见到黄章便翻身下马，向他拱手做礼。“作乱？”黄章满腹狐疑，但见他如此客气，就没有再多问，“哦，既是如此，那我就不耽误将军执行军务了。我还有大理寺的公务在身，还请将军恕我先行离开。”石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黄章便带着大理寺的人离开，前去登裕王府的门了。谁知，那裕王府的门房一听说是大理寺来人，支支吾吾的说进去禀报，就把王府大门给关上了。黄章等人就被晾在了门外，好半天都没有人来招呼。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便命衙役们叫门，可还是没有人出来。黄章无奈，只好冲里面高喊道：“大理寺寺卿黄章奉太后懿旨前来请裕王协助调查案子。还请裕王府速速开门，带我去见裕王殿下！”石凯南并未离去，他见黄章在裕王府吃了闭门羹，就走上前去问：“黄大人，既然是奉了太后懿旨，要不让我的兵替你把门撞开来？”黄章看看威严的裕王府大门，叹了口气说：“虽说撞开亲王府的大门有些不妥，但这带走人的差事又不能不做。裕王如此为难大理寺，也就只好这样了。罢了，一会就让我去太后面前请罪吧。那就有劳石将军了！”“好说，好说！事后我也自会向太后禀明实情，定不会让黄大人为难的。”石凯南招了招手，一个卫兵指挥上前来，“你速速带人去附近民房借用一根门柱来，将这王府大门给我撞开！”而裕王府内的人们此时都在焦虑不安、唉声叹气。议事厅内的空茶盏一个叠一个，茶叶也都泡了好多次了。坐在正位上的一个男人喝了一口茶，便怒摔茶盏：“这茶都淡的没味儿了，不知道换一下吗？人都去哪了？！ “说话的这人便是裕亲王赵光盛，仁宗皇帝的亲弟弟，当今皇帝赵卓的亲叔叔。裕亲王眉眼细小，陷落在略有浮肿的面容中更是难以看清，隐隐透着阴狠和戒备。壮硕的身躯罩着宽大的绛紫色四爪云龙纹蜀锦锦袍。头上戴着一顶独一无二的镶着硕大蓝宝石的麒麟金冠，那还是当年仁宗皇帝赐予他的亲王冠。他已年过半百，两鬓染霜，这些天更是疲于应付朝中针对他毒害天家的谣言，而显得苍老了很多，那两片醒目的眼袋也愈发青乌了。“殿下请息怒，小的这就去换！”一个伺候的小厮刚退下，便又有一个门房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报！报告殿下，大理寺的人来了，要见殿下！”“这有什么好慌张的？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吧！”裕王故作镇定的说。“可是，可是……他们带了不少人来。还有石凯南将军带了‘捧日军’的人也在门外。”“什么？！禁军的人来干什么？”裕王的身子抖了一下。他下面的一个门客说：“这禁军的精锐力量都出动了，莫不是要带殿下去大理寺审问？石家的人难道要严刑逼供殿下吗？” “殿下！”裕王妃闻讯而来，噗通一下跪在他面前，“殿下，臣妾都已经听说了。殿下千万不能跟他们走，一旦进了大理寺，这是非黑白颠倒，就是有理也说不清啊！石家也太胆大妄为了，居然敢派禁军胁迫亲王！请殿下三思啊！”“报！”这时门房小厮又跑进来了，“殿下，他们已经在外面撞门了，说如果我们再不开门他们就要强行闯入了！”“这帮混账，欺人太甚！王妃快请起，本王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让他们带走的。”裕王上前扶起王妃。“殿下，臣妾虽不怎么出门，但也听下人们说，朝中谣传是臣妾喂给天家的茯苓糕中有毒。可那只是臣妾主动向天家和石家示好的一个举动啊。倘若他们现在要以此为借口带走殿下的话，那就让他们先带走臣妾吧！”裕王妃声泪俱下，“臣妾愿以己身换得殿下保全！”裕王和裕王妃感情深厚，多年来也就只有这一个王妃，连个侧妃都没有。他看到裕王妃如此舍己，万分动容，也更愤恨了：“王妃放心，本王是堂堂齐宋亲王，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又怎会任由这般宵小欺压到头上！来人！令府中所有府兵穿甲持剑，在前院列队。凡是门外进来的人，格杀勿论！”“殿下，万万使不得啊！您这样不就坐实了谋反的罪名了吗？”一个门客拦道说。“除此以外，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本王现在已是陷于两难境地。跟他们回去，便会被下了大狱，便只能由着他们摆布，颠倒黑白。届时太后来一个赐死，又可以说成是畏罪自杀。若是不跟他们走，也会被罗织罪名，说成谋反。左右都是个死罪，不如现在拼一下了，也许还能闯出生天！”裕王目眶眦裂，气的发抖，“朝堂上步步紧逼，动辄罢贬支持我的大臣，分走了我参与三司议事的权力，现在又想将毒害、谋反的罪名栽赃在我头上！哈哈哈！哈哈哈！”裕王突然仰天长啸，疯了一般的冲出议事厅，向着前院大门的方向叫嚷道：“这皇位本就该是我的！当初的金匣传位，本来就是石家篡改了的！我现在就要拿回属于我的王位！”“殿下！臣妾愿和您一起，去和他们拼一拼！”裕王妃挺身向前，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只要我们能冲出这王府、快马加鞭的出了汴京，一路向北去，北边的河西路安抚使韩项是我的叔父，他一定会帮我们的。最坏的情况，就是大不了我们去大显那里，请他们出兵帮您夺回皇位！”裕王携住王妃的手，转过身对各位门客说：“各位，你们谁愿意与本王一道，正本清源、整肃金殿？本王许诺你们，只要助本王登上皇位，诸位位列公卿、封邑进爵指日可待！”下面的人都鸦雀无声，惶恐不安。一个门客悄悄的溜到了屏风后面跑走了。崇政殿内，黄章仍然在向刘太后讲述：“……接着我们在门外就听见裕王喊说，本来皇位就该是他的。石将军说这就是谋反的言论，还等什么？就让他的兵把门撞开了。哪知门一开，裕王府的府兵们就冲上来袭击我们。大理寺的人也折损了好些人，若非有石将军带兵和他们……” “行了行了，说重点！”刘太后手扶额头，不耐烦的说。“解决完了府兵，微臣等却发现裕王已经从王府里的密道跑出去了。石将军带人追了出去，微臣现在只知道裕王是向北边去了。其余的可能要等石将军回来才知道了。”“好，好，你这个差事办的真不错啊！你说哀家应该怎么赏你呢？嗯？”“太后恕罪啊，请太后饶命！微臣也没想到会生出如此变数。可能是因为石将军带着禁军被他们看到了，以为是来捉拿裕王问罪的，裕王才吓跑了吧！”黄章这下真是慌张了,开始有些口不择言。“你现在是在把责任往石将军身上推了？哀家告诉你，要是没有石将军，恐怕你的脑袋早就丢在裕王府了！你先下去吧。回家好好烧两柱香，祈求石将军最好能把裕王带回来。否则，裕王要是找不到，这两炷香，你就供在自己的灵位前吧！”看着黄章狼狈而去的背影，刘太后不似刚才恼怒，面上露出了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好你个裕王，真是狗急跳墙啊。眼见谋反之事败露，就预谋往北边去。我看你到底能跑到哪去？”距离汴京铺子飞鸽传书通知许酬他们赵卓病重的消息，已经过去了快十日了。可许酬看郑衡却还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心生疑惑。她正要去找陈琦询问是否汴京那里探到了更多的消息，陈琦却刚好来找她了。只见陈琦手上拿着一个纸卷，兴冲冲的走进时晴居说：“汴京铺子传来的最新消息！”还未说完，便被许酬打断了。“你先别说，让我猜猜。”许酬见他一脸兴奋，也来了兴致，“事关裕王吗？”陈琦点点头。“裕王被抓了？”“不完全对，但是接近了。”陈琦得意的说，“原来也有你想不到的事情啊。”许酬笑了：“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大理寺和禁军去拿裕王，结果给他跑了。裕王府的人都下了大狱，据说供出了谋反的证据。虽然现在人还没有抓到，但是刘太后已经下令将他的亲王头衔褫夺了。”许酬击掌道：“看来顺王爷离皇位又进了一步。我猜皇帝的病也没好吧？”“是啊，据说遍寻名医都没有治好，还在昏迷中。”“嗯，这就是了。对了，你刚才说去拿裕王的，还有禁军？”“是啊。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按理来说，大理寺前去拿人，应该不需要禁军护卫的。这裕王跑的也有点蹊跷。他这样一跑，不就坐实了谋反的罪名了吗？倒有点像被禁军的出现给逼的。”许酬思忖道，“知道裕王往哪个方向去了吗？”“往北边去了。”“那一定是往裕王妃的叔父河西路安抚使韩项的地盘上去了。河西路紧挨着大显，被栽个逃跑叛变的罪名也是有可能的。唉，总之，不管裕王逃或是不逃，他左右都是要给废了的。”陈琦有点激动的说：“这么说来，离顺王登上皇位也就不远了？走，咱们去清风楼好好庆祝一下！”可许酬刚才还一脸笑容的面孔上，现在却是有些忧虑。“怎么？难道这不值得庆祝吗？”陈琦诧异的问。“我还高兴不起来。在这一切背后筹谋的人，是个厉害的角色。不知道以后我们能不能应付得了啊。”“你说的是谁啊？”许酬默不作声，目光深邃的向汴京城所在的方向望去，仿佛要看穿那层层迷雾之后，翻云覆雨的那个人。

第十章：汴京来使知是谁，今宵一别何日逢又到了月底休沐的日子，郑衡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愣神的盯着窗外已呈金黄的秋叶，仍在想着许酬。那一晚她舞剑时的轻灵身姿，以及在那之后浑身湿透、身披轻帛的玲珑身段，还有那一个在竹林里缠绵悱恻的长吻……这些天总是挥之不去的在他脑海中萦绕着。现在每当看到她时，他总是有种要带她远走他乡、浪迹天涯的冲动。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无论是因为他的身份，或是她的志向。“主子，主子！不好了！”贾苏跑了进来，转身就把屋门关紧了。“怎么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郑衡坐起身问道。“刚才我出去买些东西，在东街那里看到了汴京来的人马！皇城使俞景奂，太后慈宁宫里的内侍总管蒯忠，以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富骅都来了!”“他们跑潭州来干什么？你有看到宫里的那几位来了吗？太后，裕王，或者甚至是天家？”“没见着。若是宫里的那几位来的话，潭州城都要封道的吧。小的只看到他们几个人和少数禁军，而且都是换了便装的。”“坏了，够得上这个档次的，该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郑衡一个激灵就翻身下了床，“不管怎样，先换个地方再说，以防万一。赶紧收拾收拾，我们现在就得走!”趁着贾苏收拾东西的功夫，郑衡走到书桌前，从文房四宝柜中拿出了笺纸，匆匆写就了一封信。写完，他又仔细读了一遍，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下，皱了下眉，又添了一笔。然后便用信封装好了笺纸，交给了贾苏说：“一会儿安顿好后，你抽个空，把这封信送到时晴居去。”“是，主子。那咱们现在去哪？”郑衡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之前写的汇报札子里，说我们住在东市一带的客店吧？那咱们就去那找个地方。哦对了，还要在离袅袅姑娘的清风楼不远的地方。”“好嘞！”两人未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叫了马车匆匆离开了潜山书院。他们在东市的凌云馆门前下了车。一进门，客店的掌柜一见走在前面的这位衣履不凡，便笑脸相迎了上来。郑衡瞧都没瞧他一眼便径直走上了楼梯。贾苏拦住了伙计，从袖中掏出一枚牡丹纹金锭，扔给了他：“要一间最大最好的客房给我家主人，再来一间普通客房给我。”然后，他又掏出来一锭，塞进掌柜的手心里，“若有任何人问起，就说我们已经在这住了大半年了。还有，我家主人姓郑。”那掌柜的连着得了两锭金子，眼睛早直了。他忙不迭的点着头：“小的一定都吩咐下去。马上给您二位准备最好的房间！”许酬在藏经阁待了大半天，不知为何她今天一直心烦意乱的，连十页纸的书都没有读完。回到时晴居时，她发现一个信封被塞进了门里。打开一看，那张熟悉的四爪云龙压花暗纹笺纸露了出来。“珞苒，我有急事可能要离开几天。我会想办法再见你一面的。保重，勿念。郑衡。”许酬捏着笺纸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这一刻，本是她期盼了许久的。可是真的来临时，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失落感。许酬点燃了一支烛火，把笺纸的一角放在了火焰上。眼看着笺纸慢慢变得焦黑、卷起，她却突然一下拿开了。纸上的那点火星很快就熄灭了。她又把笺纸收了起来，放进了信封里。临近戌时，汴京来的那几个人终于登上了凌云馆的门。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富骅拿着一张画像在掌柜的面前晃了晃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这样的一位客人？”“咦？这不是郑公子吗？请问你们找他有何贵干啊？” 掌柜的一下就认出了这是今早那位出手阔绰的客人。“不关你的事，他住哪？”富骅不耐烦的问。“我可不能告诉你，我们这儿的客人可都是非富即贵，哪能随随便便让人骚扰。”富骅冷笑了一下，手往下一垂，一把短刀就从窄袖中滑到了他的手上。掌柜的一下脸色刷白。富骅刚要把刀架过去，刘太后的内侍总管蒯忠却伸手拦了下来，笑眯眯地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掌柜的身旁的柜台上：“我们，他是认识的。还望掌柜的行个方便。”这掌柜的心想今天是撞大运了，天上掉财神爷啊! 刚才差点要被刀架脖子的威胁也抛之脑后了。“原来你们都认识啊，那好说、好说。郑公子住在楼上的‘泰来’客房。”三人便要上去。皇城司都使俞景奂却停下了脚步，走回来问道：“他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掌柜的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嗯，郑公子和他的随从是清明后住进来的。算来有大半年了。”俞景奂没再说什么，便上楼去了。三人来到了“泰来”门前，富骅轻轻的敲了敲门。“谁呀？是贾苏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门打开了，郑衡一看门外是这三位，又立马关上了门。可就在门要合上的那一刹那，被富骅一脚插进了门缝。郑衡死死的用背抵着门喊道：“你们干嘛？我还想再多玩几天呢！”“殿下，殿下，别开玩笑了。臣等是奉了太后的懿旨，来接您回去的。”富骅有些无奈，只能压低声音，好说好商量的劝着。“我不信，你们骗我！”郑衡毕竟是练过武的，力气还不小。一时半会儿居然和富骅形成了相持之势。“没骗您，真的！宫中出大事了，天家病重，太后让您赶紧回去！”富骅说着递了个眼色给俞景奂。两人刚要合力抵开门，哪知那头的力道一松，二人栽进了屋里，好不狼狈。而郑衡却已经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的看着趴在地上的两位朝中重臣。“想骗我回去也用不着编这么拙劣的借口吧。你们幸好碰上的是我，要是别人，准会去和大娘娘告你们的状。”郑衡仍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俞景奂和富骅忍着怨气从地上爬了起来。蒯忠加入了进来，三人一起跪在地上，行了一个拜见亲王的跪拜礼。郑衡看着他们三位严肃的面庞，脸色慢慢变了：“难道，是真的……”“顺王殿下! 我们怎敢开如此大逆不道的玩笑啊！”蒯忠恳求道，“事关国体，还请殿下不要再耽误时间了，速速和我们回汴京吧！”“我……好吧，我跟你们走。”郑衡瘫坐在了椅子上，颓然的说道。晚膳后，郑衡偷偷溜出了凌云馆。俞景奂和几个皇城司的人一直悄悄的跟在他身后，直到看见他进了清风楼。俞景奂见状，就下令只留两个人在附近把守。一个皇城司护卫问道：“都使，就留两个人，这样安全吗？”“没什么大事。我们这个贪玩的王爷不过是来会会他那个歌妓相好。等他出来，你们在后面小心跟着护送他回客店就行了。唉，他也就只有这么一晚了，让他们温存温存吧。你们就不要上去打扰了。”半柱香之后，许酬穿着一件烟灰色回纹丝边鹤氅，出现在了清风楼。“许公子您来啦，袅袅姑娘已经在楼上等您了。”店小儿笑着要给她领上楼去，许酬却摆了摆手，独自上去了。推开了门，屋子里却坐的只有郑衡。许酬一走进来，郑衡便迎上前去，扶住她的双肩说：“我得回汴京去了。”一脸的不舍与无奈。许酬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才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时要走？”郑衡看着她，嘴唇嗫嚅，这才说道：“我有事要告诉你。我的真名，不叫郑衡。”“这是什么意思？”许酬的表情僵住了，一脸茫然。“我叫赵衡，就是那个顺亲王赵衡，当今皇帝的二皇兄。”许酬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她的嘴唇翕合着，发出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原来，原来你也一直在骗我。”赵衡上前扶住她，仔细的端详着她的脸：“我别无选择，微服出巡须用化名，这是宫里的规定。原谅我吧，我并非故意要瞒你的。”“罢了，我们两不相欠了，不是吗？”许酬笑了一下，但也只是很快的那么一下。“珞苒，跟我走吧，跟我回汴京吧。不要再去想复仇的事了，你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的。我不忍心看你经历这些，以及将来你会面临的一切。”赵衡眼中闪烁着疼惜的目光。许酬却拂开了他的双手，平静的说：“早就说过了，我姓许名酬。许络苒八年前就死了。”“不，你没有！只要你想，你还是许珞苒。”“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良州屠城死了十万人，那十万人可以活过来吗？如果他们不能活过来，那许珞苒也不能。”“可那些不该是你背负的责任，那些本就是朝廷的责任。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吧，你完全有自由，可以选择一个新的生活，新的开始！”“那么眼下的这条路，就是我的选择。跟你走，我算什么？你的侧妃？还是你打算在汴京寻个地方，将我金屋藏娇？难道你觉得，我这八年走到今天，就是为了当你的金丝雀吗？”许酬坚定的摇摇头说，“郑衡，你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惨死在面前是怎样的感受。从八年前的那一天起，我的整个世界就已经崩塌了。我本就应该追随爹娘而去，可上天留我这条命在，就是为了让我有一天能血此仇恨。这是我死而复生的使命，也是我今生唯一的目标！”“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真的快乐吗？”“天台五年，潜山三年，我所有的努力都只为了实现那仅有的一个愿望。至于我是否快乐，这并不重要。至少我可以坦荡的说出我想要的。而你呢？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仅仅只是想做一个逍遥天下、不问国事的潇洒王爷？不管你是郑衡也好，赵衡也罢，你不过是中途意外出现的一个过客，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的！”许酬惨笑着，泫然欲泣。许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撕裂着赵衡的心。这也让他想起之前王冼所说的，他可能并没有那么了解许酬。“珞苒，难道你对我，从来就没有动心过吗？你看着我，我要你亲口说，你从来就没有对我动心过！”郑衡捧起她的脸，痛苦而又期盼的盯着她的双眼。许酬把脸侧向一边，默不作声，任由眼泪淌了下来。“我知道你说不出口，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都是违心的话！”许酬却在这时挣扎着脱开身说：“对不起，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爱人的那颗心，于我而言，早已死去了。”郑衡后退了一步审视着她，想找出她脸上哪怕一丝丝不一样的情绪，可是却失望的发现许酬的面容上只有果断和绝决。痛心、惋惜、不舍，各种情绪的夹杂，都汇聚在他那一张阴晴不定的脸上。郑衡艰难的点了点头，狠劲的说道：“好，若是你现在不愿意跟我走，那我们就在汴京再见吧。若你运气好的话，也许我们会在集英殿上重逢。否则，你知道到哪去能找到我！”许酬仍然是不作声的望向一边。郑衡恶狠狠的把她的脸掰过来，钳着她的下巴，低头就要吻上去。可是在快要碰到她的唇时，却被许酬一把推开了。“顺亲王殿下，请你自重！”许酬冷声说道。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绝决离开了。郑衡忿忿的站在那里，一拳砸到身旁的墙上。没过多久，昭告天下的告示便贴满了潭州城的大街小巷。皇帝赵卓因病去世，庙号英宗。顺亲王赵衡继承皇位，改元庆熙。许酬早几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陈琦除了佩服她提前就预计到了这个结果，却也好奇她为何能只从先前得到的汴京铺子传来的一些只言片语，就做的出如此推断。“光靠那些蛛丝马迹肯定是站不住脚的。往往是身在棋局之外的人反而能看的更透彻。老师虽然这几年偏安潭州，但对朝中之事仍然洞若观火。”许酬将先前王冼和他的一番谈话告诉了陈琦，“一开始我也没有太想明白关于‘金匣传位’中的一些玄机，幸亏得了老师指点。‘金匣传位’之谜的题解在于当初为何刘太后会愿意与丁谓联手推举当今天家。朝中皆知刘太后多年来和皇帝的母妃石太妃关系平平，甚至多有龃龉。石家在枢密院和禁军中颇有地位。有嫡子的地位和军队的支持，天家荣登大宝在石家看来是理所应当之事，并不会因为刘太后的支持而对她就心存感激。而裕王，从未和刘太后走的很近。他们之间隔着仁宗皇帝的关系，彼此都有所忌惮。裕王毕竟和刘太后年岁差不许多，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受人摆控。因此无论这两人谁上位，刘太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位太后，从平民出生一路走来，可谓野心勃勃，步步心机。在仁宗朝后期，更是借口仁宗身体不适而公然干政。所以……”许酬没再往下说，只是看着陈琦，好像在等他的进一步推测。“你的意思是，刘太后表面扶持英宗皇帝上位，实际是为了挑拨裕王和英宗皇帝相争，从而一石二鸟的除掉他们两人？难不成刘太后想仿效唐朝的武后，自己称帝？”陈琦想到这里，顿觉的心惊肉跳。“自己称帝也许不会那么快，毕竟有前车之鉴，这事只能从长计议。但是控制朝政一定是她想做的第一步。因此，扶持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听话的傀儡，才是她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陈琦恍然大悟，之前的种种怪异终于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那个不问世事、浪荡不羁，又不得助力的顺亲王，才是一个能被控制的皇帝的最佳人选！”“是的。但以顺亲王的资历，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在先前的夺位中获胜的。可现在他什么事也没做，就从天上平白无故的掉下来一个皇位给他。估计他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他该高兴才是啊！”“这个我不确定……赵衡，还是不太情愿当这个皇帝的吧，尤其又是一个要被刘太后和宰相架空的皇帝。”“哎对了，你听到这个消息时又作何感想？”许酬低头看着腰上垂着的一个墨芙蓉绣缂丝香囊。末了，只说了一句，“天助我也”。 

第十四章： 垂拱殿争定三甲，分茶计献助正统“说过多少遍了，朕的殿上不要再点香了。这甜甜腻腻的气味儿，熏的我都头疼了！”赵衡不耐烦的命垂拱殿上的内侍把四周的香炉都灭掉。但更让人头疼的事，是进士及第的三甲名单。宰相、礼部和翰林院的几位监考殿试的大臣们，已经在他面前快吵翻天了。其实大家主要争论的也就是围绕着三个贡士的名次应该如何决定。“论词理精绝，才思优长，当属许酬第一，范泽中第二，游九言第三。这个排序也和他们省试的结果基本是一致的。故而微臣认为这个结果是无可争议的。”陈寅桓坚持道。即使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被贬谪了，但因为丁谓的授意，他还是要尽量为宰相一党争取个状元和榜眼过来。“陈尚书，单从答卷来看，我同意这个顺序。可问题是，作为天子门生应该对君权祖制保持最起码的敬畏之心。许酬和范泽中胆敢在集英殿上大放厥词，这置天家与太后的颜面于何地，又置我齐宋朝廷的威严于何地？这样的人进入朝堂，以后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的是非呢！” 翰林学士钟嘉磬一脸鄙夷相，他又向赵衡拱手禀道，“启奏天家，臣认为，这两人甚至都不应该录取为进士。”丁谓早知钟嘉磬已成为刘太后的人，保准这次议完三甲名单后就会给刘太后报信去。他清了清嗓子说：“钟大人，钟大人，谁年轻的时候不会有点年轻气盛，口无遮拦的？我倒认为，这些年轻人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将来为朝堂带来一些活力，正是这科举考试的目的。要是他们也像这朝堂上的一些老人那样，舌头都被他人管着，自己却没什么脑子，那咱们搞这个科举还有什么意义呢？”“丁相你……”钟嘉磬知他在影射自己，气的一甩大袖看着赵衡，那意思分明是在等赵衡拿主意。“你们啊你们，紫宸殿上讨论盐税改革的时候，你们要是也有这么多意见就好了。”赵衡看着几位大臣盯着自己，无奈的摊手说道，“别看朕，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论文采，我觉得这三人都差不多，反正我是没看出什么太大的差别来。丁相，这次的三甲给定的品级和官职是什么？”“回禀天家，状元授正六品、职翰林学士院修撰，榜眼授从六品、职户部员外郎，探花授正七品、职崇文院校书。”丁谓从容的说道。当初这样的设想也是他和丁泓钦商量了半天决定的。以防万一刘太后会和他们抢人，要保证吏部和户部两个实权的职位留给自己人，另一个去崇文院修书的清水公门职位，留给刘太后的人。不过现在，这三个人中，除了范泽中反对刘太后的立场鲜明外，其他两人还真不好说。赵衡略一思索，说道：“那就好办了。朕反正看不出来他们各自的文采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对朕来说都大差不差。你们啊，各退一步。这三人，朕都要了。至于名次嘛，游九言那日在殿上顾全大局，审时度势，应立为状元。范泽中毕竟名相之后，又有协理地方政务的经验，去户部也是合适的，可为榜眼。这个许酬嘛，朕看她文章是写的不错，但是学究气太重了，去崇文院正合适。”赵衡话音刚落，看到陈寅桓、钟嘉磬等人就欲开口，他马上又用话封住了他们的嘴，“行了行了，这就是定论了。都吵一天了，朕的头都快痛裂了。反正这三人的官阶差别不大，关键还是要看他们进入朝堂以后如何尽心效忠。你们啊，早点回去睡觉吧！”说着赵衡边伸个懒腰，边打了个哈欠，抬脚就往外走。诸位大臣看看窗外的天色尚早，不由得愕然不知所云。贾苏卯着腰跟在赵衡后面问道：“天家，现在龙驾要移往何处去啊？”赵衡面色晦暗的说：“去慈宁宫。”“天家，这殿试三甲的名单，你和诸位殿试官决定就好了。为何还要来问哀家的意思呢？”慈宁宫内，刘太后一边翘着手指剥着平江进贡的白沙枇杷，一边对一旁恭顺端坐着的赵衡说道。“大娘娘，此次殿试毕竟有一些龃龉，朕也是吃不太准，就想着过来听听您的意见。这三甲的名单虽然朕已经和殿试官们都商量过了。可若是大娘娘说不同意的话，咱们还是要改的。”“那天家还真是有心，不枉哀家替天家操心这么些日子了。这游九言定为状元，哀家觉得甚为妥当。只是……”刘太后拖长了声音。“只是什么？”赵衡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只是天家为何要把这对朝廷建造臻园说三道四的范泽中定为榜眼？哀家想知道这背后的考量。”赵衡心中紧绷的弦稍释了些，他沉着的回答道：“大娘娘想必也是听到了民间的一些传言，有人在借此大做文章，诽谤大娘娘。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朕是断然不能容有人胆敢破坏大娘娘清誉的。但若是除了范泽中的功名，想必又会有人借机生事、火上浇油。因此，流言越是猖狂，我们就越应该表现的不畏流言，就事论事的评定名次，方能体现大娘娘的宽容大度、明辨忠奸。朕在处理此事时，也曾一度犹疑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朕一直在想，如若换作是大娘娘的话，您会怎样处理，便如醍醐灌顶，眼前清明了许多。”刘太后刚刚剥好一颗枇杷，便递到了赵衡面前，道：“天家的一番话真是让哀家觉得暖心窝啊，哀家也着实是这么想的。天家现在能够如此深思熟虑，照顾平衡到各方，再过几年就可以独当一面，不再需要哀家咯。”“大娘娘！朕从未想过这个，也不敢想。若是没有大娘娘在朕身边，朕实在是拿不定主意啊！以后大娘娘还是不要再和朕提还政的事了。一想到这个，朕连觉都睡不好。”赵衡装着委屈的样子说。刘太后刚才还是一副探究的神色，此刻却舒展了开来。“好了，那就不说这事了，也不说范泽中了。哀家记得天家之前是在荆南一地游历了许久吧？那潜山书院定是去看过了？”赵衡不知刘太后究竟是在试探他是否早就认识许酬他们，还是自己是否和王冼关系密切。他真有种步履如冰的感觉。“大娘娘，您也知道朕最不喜欢王冼太傅了。他那时在国子学里可没少教训过朕。当初我可是三过潜山都不入，敬而远之呢。”刘太后有些遗憾的说：“也是，哀家倒忘了这茬了。唉，也不知道王太傅现在过的如何了？那时候，他可不是特别待见哀家呢。”赵衡从慈宁宫里出来的时候，里衣已经湿了一片，紧贴在后背上。这一天总算过去了，结果好歹不坏。正如他和许酬之前商量的一样，许酬将会利用崇文院校书的这个既不惹人瞩目，又能有机会接触到他的官职，开始实施她进入朝堂、辅佐他夺回实权的计划。大相国寺附近临汴河一岸，草木扶疏，竹影横波，几处清雅竹舍藏立于此，便是文人雅客们素喜光临的“顾渚汤社”。此刻，在一间临水的清幽茶室中，一双纤长素手正将沸水直沏入已盛有青色茶末的热盏中，接着又用茶筅击拂，纯白的沫子浮现，紧咬着黑釉茶盏的边缘，密密登登，形成一团完满的汤花。一只小巧的汤匕伸入汤花中，小心的切分着，终于在汤花浮沫上切出了一幅汴京八景之一的“隋堤烟柳”的画面来。这只茶盏被奉到了案几另一侧端坐着的代任礼部尚书一职的丁泓钦面前。只见他啧啧赞叹道：“许公子不愧是出自潜山的大才子。不光这文章风流，这分茶也端的是一绝啊。我倒是要为今后这汴京城里的那些斗茶高手的未来感到堪忧，呵呵。”许酬微微一笑说：“丁大人如此抬爱，令酬惶恐。区区分茶，不过雕虫小技而。”“当然！许公子志存高远，断不会将心思都用在这上面。尤其如今你已贵为探花，这大好的前程就铺呈在你的眼前啊！怎样？刚才我所说的，许公子可考虑好了？丁相的门，可是已经主动为许公子打开了。”丁泓钦暧昧的笑着问道，又用眼光瞄了一眼自己手边的一个红木匣，给许酬以示意。许酬看着丁泓钦，平静的脸庞上不起一丝波澜。她伸出了刚才用的汤匕，戳进了丁泓钦面前的茶盏汤花中，搅动了一番，那幅“隋堤烟柳”的景致霎时化作云山水雾，飘渺散去了。“许公子，你这是何意？”丁泓钦方才还挂在脸上的虚假笑意也随之散去了。“丁大人，这茶沫就如同我们这些新晋仕子，看似清新洁白，惹人怜爱，但终究只是这小小茶盏中的一捧浮沫而已，掀不起大的风浪。”许酬端着茶盏，起身，走到室外临水台边，覆手将茶盏倾斜，眼看着茶汤缓缓倒入汴河。她接着说道：“只有浮沫汇入江河，终至汪洋，才会成为那里波涛汹涌的一部分。而这汪洋，并非丁相，亦非太后。”她停下来，注视着丁泓钦的双眼说，“天家才是。”丁泓钦有些吃惊的看着许酬，甚至觉得她是有点在装神弄鬼，敷衍自己，于是有些不耐烦的问道：“许公子这又是什么意思？还请直说。”许酬泰然自若的看了他一眼，道：“丁大人多半是觉得我在故弄玄虚。许酬不过是一无根无基的低阶小吏，却要劳宰相大人和丁大人费心招揽，实在受宠若惊。不过酬既为天子门生，定当尽心侍奉天家、忠心为国效力。若这一点和宰相大人以及丁大人的立场是一致的话，那招揽酬岂不是有些多此一举？”“这……我们的立场当然也是为了天家。”丁泓钦虚着气回应道。许酬笑言：“既然如此，那便是好的。其实太后之前亦有差人来过。”丁泓钦倒是没有表现出多惊讶的样子，只是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不满而已。“酬并非得寸进尺之人，以为有幸得两方青眼就可在此讨价还价。我只是想提醒丁大人和宰相大人，二位最应该招揽的其实并非我们这些年轻仕子。”“那是谁？”许酬意味深长的笑了，慢慢的吐出了两个字：“天家。”“天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天家又怎是可用招揽一词的？”丁泓钦从一进门开始就觉得，虽说是自己前来招揽许酬入相党门下，可实际上却是许酬一直在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即使他贵为二品重臣，而许酬不过是七品崇文院校书，她却无半点面对朝廷大员的怯弱青涩。“丁大人，若是招揽天家的人，这当然是不合适的。我的意思，是要将天家的心给招揽过来。太后专权，先是借裕王谋逆一案拔除了裕王的人。接下来，就该轮到宰相大人这边了。若我没猜错的话，这《臻园赋》的争议恐怕就已经是宰相大人针对太后在翦除自己羽翼的反击吧？” 许酬又开始新分一杯茶了。她边细细分着流畅优美的图案，边看似漫不经心的说着话。丁泓钦的脸色却已大变。“放肆！这些都是无端诽议，你怎敢在我面前胡说？！”“是否诽议不在于您怎么看，而是在于太后会怎样想。”许酬笑着端看着手中新制的这杯“繁台春色”的分茶,并未介意丁泓钦的勃然大怒，“不管怎样，丁相已和太后在朝中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太后又岂会容的下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然而，毕竟天家才是赵氏王朝的唯一正统，是天下民心、道义的归顺之所在。太后最为忌讳的，想必也是如唐朝武后那样，理和正统，都不在自己这边吧。若丁相真的能够心无旁骛的尽心辅佐天家，那岂不是就有了这与太后抗衡的一柄利剑了？而天家亦需要相党的扶助来重掌实权，自然也就会铭记这患难中的恩情，必将更加依赖于相党。届时太后的势力又有何可惧？而宰相大人的位子不也就更稳如泰山了？”这番言论听下来，犹如春雷响彻，直击人心。道理看似简单明了，可丁谓父子俩却始终因为担心一开始是力挺赵卓而非辅助赵衡上位，赵衡会因此结下心结，从而并未真的对他有多尽心扶助。丁泓钦自觉和天家之间的隔阂也非一日两日了，他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已经在感慨道这许酬不愧为人中骐骥、王佐之才。有如此老辣的眼光、精准的分析，去崇文院那样的清闲寡淡之地，实在是有些可惜啊。仿佛看透了丁泓钦的心思，许酬笑道：“丁大人还是当在下刚才说了一番胡话吧。其实我也无法看的更远、想的更多，只求能把眼前这崇文院校书的职事先过关了再说。以后丁大人若是要来崇文院找在下论书，酬定当恭迎。” 丁泓钦听她这样说，便知谈话该就此结束了。走时，他故意将红木匣忘记在了茶案上，却还是在出大门时被一汤社小僮追上还给了他。今天招纳三甲的这份战绩，总的来说应还是略胜刘太后一筹。范泽中是干脆的拒绝了两边。游九言则是从宰相的一叠官交子中抽了两张。而许酬，虽未明说，但可以确信，她至少是不会效忠于后党的。许酬仍独自坐在茶室里，细饮着茶。本担心自己会在听到顺利进入崇文院的消息时，激动的控制不住情绪，在丁泓钦面前表现出来。但实际上，她却出奇的平静，仿佛独自一人站在岸边，面对浩瀚的大海。此时，唯有平和方能战胜波涛汹涌，唯有无畏方能只身涉险，亦唯有心无杂念方能看破这波谲云诡。陈琦这时从屏风的一侧闪现出来，走到她身边坐下，问：“你觉得这样一番话，真的能说动丁泓钦和丁谓，让他们尽心辅佐天家吗？”“他们也没有别选择了。在太后那儿再碰个几次钉子，就自然会选择这条路的。”“还真是可惜啊！宰相的官交子，太后的金锭，你是一个都没拿。我看他们的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不敢相信。”陈琦一想起丁泓钦和之前来的刘太后宫里的葛宏当时的反应，就觉得好笑。“说到这太后的金锭，我看着有些可疑。宫中的例银就那么点，太后毕竟刚刚笼络到半朝大臣，打点的钱应该早就花的差不多了，新捞的钱也不可能那么快就筹集了这么多。她一出手给我就是二十锭，未免也太阔绰了些。而且那些金锭的模样，是南方一带所用的祥云纹金锭，她为何不用北方这边的牡丹纹金锭呢？”“听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可疑，要不我让汴京铺子那开始着手去查。哦对了，既然现在你已进士及第了，那各路的铺子就可以开始动作了吧？”“嗯，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可以开始做起来了。但还是要小心谨慎一些，宫中之事也暂时先不要探查。我还得做一件事，咱们才能真正开始动作。”许酬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陈琦说，“刚才丁泓钦说你因为对赋题交了白卷落榜了。难道那日在集英殿上你是故意所为？”陈琦不以为然的说：“我本来真的只是想交个白卷就完事了，哪知道会惹来这么多纷争。不过这倒反而帮了我的忙，这样大家就会认为我一定是作为始作俑者而被他们故意黜落的。”“唉，也罢，这样的确就不会引起猜疑了。只是若是王冼山长知道你落榜了，一定会很惋惜的。”许酬说着，也是一脸惋惜的神情。清亮的天空逐渐堆积起了云层，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低垂的乌云甚至都快探到汴京城楼上的檐角了。空气中蕴含着水汽，用鼻子都能闻的出来，一场清明的雨就快要来了。丁谓听完丁泓钦和他汇报的关于今日招纳三甲的过程，沉思了一会说：“这许酬所说的，还是有些书生意气，太过于理想化了。这个道理，难道老夫就没有想过吗？只是天家在太后那里一直甘愿伏低，就算我们投桃，他也未必想和我们报李啊。”他顿了顿说，“这个许酬，既然不能完全为我们所控制，为人又如此的清高。我看还是先让他在崇文院那样的清闲之地呆上个几年吧。等他看到同年进来的人都飞黄腾达了之后，自然也就会想明白该如何做了。朝中自有朝中的规矩，这些年轻人啊，还是得历练历练，才能明白什么叫君子顺势而为。”另一厢，刘太后却在责骂着跪在地上的葛宏：“怎么可能？！你是说三个人，三个人之中只有那个游九言收了我们两锭金子，而且他还收了宰相的官交子？你个没用的奴才，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刘太后又冷笑道说，“哼，还有这个范泽中和许酬，当初哀家就不应该放他们一马，让他们进了三甲，居然这么不识抬举！他们难道不知道这紫宸殿上究竟谁说了算吗？！”“太后息怒，凤体要紧！他们这两个不识抬举的小子，迟早会知道太后的厉害的。到时候给他们使点手腕，不愁他们不会投奔太后的。” 葛宏亦咬牙切齿的说。谁知刘太后一抬手制止住了他，说道：“先不着急治这两人。哀家第一个要敲打的另有他人。另外，你令人传出风声去，就说哀家对这三甲的《臻园赋》文笔立意大加赞赏，也首肯了三甲名单。哀家倒要看看，民间还有谁再拿这个说事。”远方传来低沉轰隆的滚雷声。“哐嚓!”突然一道闪电霹雳扯裂了灰暗的天空幕布。伴随而来的，还有淅淅沥沥的雨点。清明时节，淫雨霏霏，是否真的就能洗尽这汴京城的污垢和灰涩？

 第十六章：微服南巡识边情，毒手暗摧百花残 （2/2）“南屏楼？”赵衡站在一处客店的招牌下仰头望着，“咱们今晚就在此处打尖吗？”“是的，天家。这是良州最好的一家客店了。您觉得不满意吗？”许酬问道。“哦，那倒没有。挺好的，咱们就住这吧。”赵衡声调轻快的说着，就跨步越过了门槛。他本以为许酬会带他回许府住。但又一想，许酬也许是怕触景生情，才不愿意回家去的。“两位客官要几间客房？”一位胖墩墩的店掌柜乐呵呵的问道。“这……”赵衡一下被问住了。他有些期盼，又有些忐忑的样子看着许酬，显然是在等她决定。“看两位的样子，一定是刚新婚燕尔不久吧？那就来一间客房？”掌柜说话间手便放在了一把客房的钥匙上。可他见二人没有及时回应，便有些犹豫，又作势要去拿另一间房间的钥匙。眼看着赵衡的表情就从两眼放光到满脸无奈。“一间客房就行了。”许酬这时却开口了。“好嘞，那就来一间‘欢燕’客房！”掌柜的大声向楼上喊道，楼上的小倌应声便去准备房间了。掌柜的望向赵衡，而后者的脸上正喜不自禁，一和掌柜的对上了眼，却立马换成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客官，这是本店最好的客房了。一个晚上，一贯钱。看你们是新婚夫妇，已经是给了你们个折价了。”掌柜的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俩面前晃了晃，讨好的说道。“好！那就要这间！”赵衡说罢，便豪气的掏出了一锭金子，拍在了柜台上。掌柜的却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说道：“哎哟！你们夫妻二人的感情还真是好啊！客官是要在小店住二十个晚上吗？”“二十个晚上？”赵衡的眼睛陡然间瞪大了。平时出行都是贾苏打点一切的，他几乎是连钱袋都没怎么摸过，当然也不会清楚这一晚客房市价几何了。许酬在听到客房的名字叫“欢燕”时，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刚才要掌柜的只开一间客房的决定了。现在看到赵衡拿出一枚足以买下二十个晚上的金锭，更是扶额叹气，羞的无地自容，幸好还有面纱遮着脸。“是啊，这位客官怕是从北方来的吧？不清楚我们这儿的规矩。您这个是北方的牡丹金锭，若是换成我们这儿的双鱼金锭，那就只能住十六个晚上了。”许酬突然从掌柜的话里听出一处蹊跷，问：“掌柜的，你刚才说的是双鱼金锭？那以前的祥云纹金锭呢，不再流通了吗？”“女客官没有听说吗？三年前重开与南汉贸易互市的榷场时，有些假金锭流到了市面上。两浙官府说是那些黑心的南汉商人在金锭中掺了黄铜，仿制了假的祥云金锭，用来和我们这边做生意。后来官府又研制出了更复杂精细的双鱼纹金锭。而祥云金锭则逐渐退出在本路的流通。不过也不怪你们不知道，这双鱼纹金锭因制作工艺复杂，又是专事南汉通商而用，目前也就只有两浙一带在使用。南方其他地区，用的应该还是祥云纹的吧。”许酬若有所思的点头说道：“多谢掌柜的指教。我们也是许久没有来南方了，不太了解边情。”“唉，说到这个，你们在良州也要当心一些。良州的治安大不如以前了，千万别去惹那些南汉人。”赵衡想起刚才在街头看到的那个蛮横的南汉人，便有些不满的问掌柜的：“咱们齐宋的土地上，难道还要怕那些蛮子不成？”“客官看来真是许久没来南方了。难道您不知道，那些蛮子即使在我们齐宋杀了人，官府都不敢管的吗？”“你说什么？！”赵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普天之下，还有王法没有？！”“王法？王法管不到他们南汉人吧。他们若是在齐宋杀了人、犯了案，也就是被遣送回南汉而已。而南汉那边的王法肯定是不会治他们的大罪的。”“怎么会这样？”赵衡低头，轻声的嘀咕了一句，仿佛是在问自己，又突然抬起头大声的问道，“怎么会这样？”“还能是因为什么呢？谁的拳头硬，谁就更有理呗。我们年年向南汉缴纳岁币，就是咱们的天家见了南汉国主都得自称为侄儿。八年前的那次屠城早让朝廷吓破了胆。边境州府更是不敢同南汉人造次，生怕惹怒了他们，便又会生出那样的一次战事来。”掌柜的虽然不轻不重的说着，但也能听出他的无奈和不满。许酬看向赵衡，拉了拉他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她知道再不制止他，就怕他压抑着的怒气一爆发、一冲动，就要跑去州府公门那里闹事了。许酬从钱袋里掏出两张一贯的官交子，放在柜台上说：“掌柜的，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我们会当心的。我们只是路过良州，就住两个晚上。”说完她便把那一枚牡丹金锭拿了塞回给赵衡。然后二人便上楼去了。俞景奂在门外一直观察着他们。末了，吩咐身边的一名皇城司的侍卫说：“天家和那个妓女住一间客房，今晚怕是动不了手了。明天等他们出门咱们再想办法。你去给宫里回个信，就说咱们找到天家了。”“你真的不介意和我睡一间房间？”赵衡看着客房里仅有的一张大床，他又坏笑着问道，“你就不怕……”许酬一边将两人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摆放好，一边回击道：“别忘了，臣也是会点功夫的。虽不敢伤了天家，但自卫防御还是够的。”她又过来开始铺床，解释道,“您在留给太后的书信中就说了是为了阆苑的蓼萝姑娘离开的。太后定会派人找我们，因此装也要装的像一些。万一被人跟踪了，发现我们不住一间客房，不就露馅了吗？”“用的着解释的那么清楚么？哪怕让我留点念想也行啊。”赵衡抗议道。许酬将两床被子铺好后，又把两个瓷枕分别放在床头和床脚。这一弄，赵衡可急了，道：“你这也太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了！放心，刚刚就是个玩笑话，你可别当真。”许酬歪着脑袋看着他，好像在研究他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是真是假。她抿着嘴笑了，便把两个瓷枕都放在一头上。晚上两人躺下就寝，没多久许酬的呼吸就开始变得均匀平缓，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而赵衡却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这几日的微服出巡，从北走到南，一路上他眼见了民生之艰辛、地方治理之疏弊、边患之猖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前，当他游山玩水的时候，眼见的只有一派花团锦簇的祥和景象。如今，当他接过这个沉重的王位时，江山在他的眼里终于呈现出了真实的样貌，辛酸残酷、岌岌可危。但是，又并非完全无望的。他一路眼见的很多问题，对策显而易见，只是阻断太多。若是自己真的能夺回大权，清疏朝堂，知人善用，推行改革……赵衡此时的脑子里有太多的感悟和想法，搅乱在一起，无法入睡。他翻了个身，看着许酬熟睡中的样子，不禁又回忆起这一年来他们的相遇相识，和这一年以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路，他们推心置腹，商量着对抗太后的对策，各抒己见关于治国理政的看法，又畅想着未来的齐宋应该是怎样一个清明繁荣的国家。仿佛，又回到了在潜山书院的时候，他们俩既有着志同道合的心意相通，亦有情愫暗生的怦然心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即使是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即使她也是他的臣子，可他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获得她的心。她的心，是那么深沉，那么遥远，有时离得很近，有时却又离得很远。她的眼里和心里，到底有多少是留给他的呢？赵衡直起上身，双手撑在她的被褥一侧，居高临下的俯看着许酬，心中升腾起一阵柔情。他悄悄的凑近了她，直到贴近的都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赵衡屏住呼吸，正要吻上去，许酬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静静的看着他，没说话。她的双眸就是在黑暗中也如星辰般闪烁。赵衡的目光流连此间，不由得陷入进这星辰的光芒中，失了魂魄。第二天一早，赵衡提议去边境与南汉互市的榷场看看。可是二人行了没多远就看到，通往榷场的西市街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唉，造孽啊，造孽!”一位文人模样的老者摇着头、连连叹气，从前方的人群中挤了出来。赵衡见状，便拦住他问前方发生了何事。“唉，南汉人又来贩人了。你去看了便知，我是看不下去了。”那老者一脸极其厌恶的表情，也不多作解释，便匆匆离去了。围观的人大多是良州百姓，其中不乏锦衣华服之人，都伸长了脖子，津津有味的看着、评判着。赵衡和许酬费了好大劲才挤到人群的最前面。眼前的一片空地上搭着一个简陋的临时台子。台上站着一排姿色不等，年龄在二八上下的年轻女孩，她们都低着头，神色怯懦的不说话。但最引人侧目的是这些女孩的穿着打扮着实暴露，像是南汉那边开放的风气。她们都穿着轻薄的茜色披帛，领口极低的袒领上襦露出白花花的胸前一片。赵衡定睛一看，她们每人的脖颈上居然还戴着一根细绳索。绳索垂在她们的身后，一直延伸到台后的一根柱子上缠绕着。原来是贩人的牙人怕她们跑了，将所有人都拴在了一起。台上一侧站着一个五短身材，长相极其猥琐的南汉人。他手持一根长鞭，鞭子的一头扎着几根白羽毛。只听他吆喝道：“各位看官久等了！应九知道，每个月各位都会眼巴巴的在这里等着。不是应九的面子大，而是这些丫头的面子大，能得各位看官如此抬爱。各位都知道应九家的丫头那调教的绝对不逊于你们汴京妓馆里的姑娘们。领回家，作妾也好，为奴也罢，包你称心满意，回味无穷！废话少说，老规矩，下等的五百贯，中等的一千贯，上等的两千贯。先叫价的先得。看中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赵衡感觉到许酬抓着自己手腕的力度越来越大，指甲都嵌进了他的皮肉中。他转脸看她，发现她的脸通红。许酬已经快听不下去了，愤怒至极到头皮发麻。那个自称应九的南汉牙人不停的用各种下流的暗示撩拨着围观的人们。而人们也开始纷纷提出了要“验货”的需求。应九站在原地，只伸长了鞭子，用那鞭子一头上的羽毛在一个纤弱的姑娘的脖颈上来回摩挲着，只几下功夫，那姑娘的身体便微微颤抖着，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夹杂着不忍卒听的秽语。应九又走到另一个身材稍显丰腴的姑娘身后，一只黑粗的手掌居然就这样直插进她的胸衣里。台下的人大声的起哄，嚎叫道“掏出来！掏出来！”。姑娘浑身颤抖着，两行眼泪早已流了出来。那应九竟随了他们的愿，一手将那姑娘的胸衣往下一拽，将两瓣白嫩硕大的奶子掏了出来，就这样明晃晃的呈在一众人前展示。他得意而猖狂的笑着，丝毫没有廉耻的淫笑着，向台下叫道：“就凭这，怎么也得值两千贯吧！”“要说这调教丫头啊，还是得南汉人来做。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得了密法，将咱们这些齐宋丫头能调教的如此……”。赵衡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在和同伴正感慨着，突然被赵衡打断了问道：“你是说这台上的姑娘都是我齐宋子民？！”那中年男人打量了他一下，回答道：“是啊，她们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往南汉了。从小在南汉长大，除了长着一副齐宋人的模样，言行举止和南汉人并无二异。听口音，兄台是北方来的吧？”那中年男人丝毫不避讳的，嬉皮笑脸的和赵衡说，“我告诉你哟，这些丫头的滋味，嘿嘿，你可不知道……”许酬突然浑身颤抖了起来，脸色变的煞白。“怎么了？”赵衡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的问道。“她们……她们是当年屠城时被南汉军队带走的孤儿。那时男孩都被杀死了，女孩都被这些禽兽掳走，当了……当了他们的奴隶……”许酬再也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大滴大滴的眼泪涌了出来。赵衡的剑眉上冲，眼中迸发出愤怒的烈火，握紧的拳头青筋暴露。他再也无法坐视不管，眼睁睁的看着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所治理的国家里，居然会有如此奇耻大辱。应九仍然在台上倾力的叫卖着，说出的话也越来越不堪入耳。刹那间，一道白光闪过，一把利剑从人群中射出，直插在了应九面前的台子上。应九吓得后退了两步，慌张的叫嚷道：“什么人？什么人敢砸我的场子?！”赵衡三步并两步的飞跃上台，拔起了剑，直指应九，厉声道:“放了那些姑娘！”“呸，真是晦气！每次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家伙来惹事！你南汉爷爷的场子也是你敢砸的？！” 应九收了手中的鞭子，交叉着步伐慢慢后移了两步。“你这厮是从哪冒出来的猢狲，赶紧给我滚下台去。若是耽误了本大爷的买卖，哼哼，我这有一精鞭子相送！”“少啰嗦！你们这些腌臜泼赖抢了我齐宋的女儿，如今居然又厚颜无耻的来我齐宋的土地上贩卖。快放了她们，否则我刀剑无眼，定要了你的狗命！”那应九不屑一顾的冷笑道：“你这厮休得胡鸟说！我这是正经买卖，还有你们齐宋公门颁给我的交引。你要我放了她们也行，拿出一百锭金子来赎了她们的身，我就放她们走。”赵衡怎会答应这无赖的要求。他侧头看了一眼那些拴在柱子上的绳索，一个凌空跃步，便倾身用剑从那些绳索上砍过去。绳索纷纷断落，台上的姑娘们也都吓的四散逃开了。应九已是火冒三丈，他的长鞭甩了出去，缠住了赵衡的一只脚，试图将他拽回地面。这时一把短匕飞了过来，割断了长鞭，赵衡也稳稳的落了地。许酬跃上了台子，挡在了赵衡面前。她今日只戴了半截遮脸的面纱，露出的一双眼睛，目光凌厉的看着应九。 “哟，人说英雄救美，倒是难得见到美救狗熊呵。这个小娘子好身手，大爷喜欢！来人，把那个不识相的含鸟猢狲劈了。留下这个小娘子，让大爷带回去好好赏玩！”应九话音刚落，台下又跳上来六个精悍的南汉护卫。他们手持着半月弯镰，将许酬和赵衡团团围住。“你怎么上来了？快下去！”赵衡迅速的退到了许酬身后，与她背靠背的紧贴着。两人将自己的后方和信任都交予了对方，而各自的前方面对着的是凶狠的敌人。“天家，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您就去墨湖找流徽榭主人。”许酬微微侧头和赵衡轻声说道。说罢，她便转过头来，手持一柄短剑摆好了迎战的架势，那如云般的绸袖迎风招展着。那些南汉护卫冲了上来，挥开半月弯镰就向他们头上砍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几个栗色身影飞将到台上，出剑为他们挡掉了南汉人的弯镰。“俞景奂？你怎么来了？”赵衡见是俞景奂带着皇城司的人来了，虽然有些吃惊，但暗暗的还是松了口气。“天家，臣救驾来迟，还请天家恕罪！” 俞景奂匆匆的秉剑作了个揖。“恕你无罪，快帮朕拍死这帮蛮子!”赵衡言简意赅的说道。应九一看有人来救场，不免的有些慌了。那些南汉护卫也不清楚情况，只是站在外围不敢上前。两帮人马一时成了相持之势。“还愣着干嘛！把这些猢狲通通都给我砍了！上！”应九一甩鞭子，便冲了上去。一时间，刀镰相击，铿锵作鸣，半截鞭子与绸袖共舞，眼花缭乱。眼看南汉护卫被打得落花流水，应九也不敌许酬，就要被打下台去时，忽然一把利剑从许酬身后穿了过来，直指其心。许酬觉察到时已晚，虽然已做了闪身躲避的动作，最终却还是被剑刺伤了左肩胛。她痛的惊叫了一声，便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台上。那利剑抽回去时，血也殷了出来，瞬时将她的左半边肩膀都染红了。许酬艰难的转过头去，看到的居然是一个皇城司的侍卫站在她的身后。那侍卫反手举起了剑，将剑锋朝下，满眼寒光的注视着许酬，眼看着就要将剑自上而下的贯穿她的身体。赵衡听到许酬的叫声，惊恐的回了头望去，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幕。而从他这里到许酬那至少还有三丈远。眼看着许酬就要命丧刀剑之下，一个矫健的蒙面黑衣身影从天而降，一脚将那皇城司的侍卫踹飞了出去。黑衣人抱起许酬，几步踩上了台柱子，一借力便轻巧的跃到了旁边的房檐上，几步飞奔出去便不见了踪影。赵衡一掌将面前的一个南汉护卫击出，便跃到了房檐上追了出去。俞景奂将眼前的这摊子留给了两个下属，也带人追赵衡去了。可是一连追出了十几条街巷，也没见到他的影子。赵衡一直追寻着黑衣人的踪迹到了城外近郊，却追丢了。那黑衣人的功夫真是了得，带着一个伤者，居然还能迅捷如飞。赵衡只得停下脚步，静静细想对策。必须得找到许酬，刚才皇城司竟然敢对她下毒手，必是刘太后的命令了。若是被皇城司的人抢先找到她，那怕是凶多吉少了。“天家，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您就去墨湖找流徽榭主人。”赵衡猛然想起方才许酬对他悄声说的这句话。墨湖？这名字隐约在哪里听到过。“一散虚赋倾墨湖，难状旖旎歌良州。”对了，许酬在吟诵良州的那首诗里也提到过这个地方，想必墨湖就是在这良州地界了。寻思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赵衡心中有了底，便稍稍安心了一些。可这流徽榭主人又是何人呢？赵衡来到了附近一处茶摊，向茶摊店家问了如何去到这墨湖。那茶摊店家嘴上一直说着“晦气、晦气”，但还是给赵衡指明了方向。但对这流徽榭主人，店家却是一无所知。赵衡满腹狐疑，便只身一人上路了。 

第十七章：墨湖深处有洞天，屠城血仇惊帝心一片暗如墨玉的湖泊豁然出现，湖水深不见底，湖面宽阔无边。远处影影绰绰的似群山似岛屿，抑或只是升腾起的雾气变化出的幻景，看不真切。环顾四周，湖边只有一处码头，就在那不远的一棵枯木下。赵衡慢腾腾的向码头走去，边走边想，这湖泊甚是诡异，独自进入这湖泊是否过于贸然？只是眼下也别无他法，暂且一试吧。思虑间，赵衡已走到码头跟前。这只是一个用几根破木垒起的简陋码头，一叶小舟孤零零的被长绳系在最后一根扎在水中的木杆上。没有船工，甚至舟上也无船篙，如何才能行舟？赵衡打量四周，兴许只有岸边枯木可以帮忙。这枯木应是当地常见的榆木，衰朽多时，恣意四张的黑枝若张牙舞爪的怪兽，甚是可怖。一长枝伏下临于水面，倒是可以砍来做船篙。他拔剑作势刚要砍下长枝，却听到背后一沙哑的声音响起：“先生若只是要乘舟，又为何要砍我这辛苦灌养的榆木呢？”赵衡心中一凛，有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背后，自己居然没有察觉。他收了剑，慢慢转过身，眼见是一位头戴竹笠，短襟短裤的佝偻老人，手上还执有双桨和一篙，站在小舟上，阴阴的笑着。“公子是要乘舟的吧？”老人又问，眼神狡黠。“呃，是的。我想前往流徽榭，听说就在这墨湖。请问老人家能否带我过去？”他微微躬身作揖道。“那公子可是找对了人！老朽正是这湖上唯一的船工。”老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侧身示意他上船。赵衡踏上码头的烂木，每走一步，码头都微颤一下，随时好像要塌掉。等他刚要伸脚踩进小船，猛然发现这舟底居然是漆黑一片，似乎和湖水相通。他忙收住脚，老人却抚须笑道：“公子莫怕，这船稳妥的很。你看老朽我不是站的好好的吗？”赵衡低头看着老人穿着破草鞋的双脚，稳稳的站在船底上，便将信将疑的踏了上去，还真是实打实的船底。“嚯咯！开船咯！”还未等他站稳，那船工一篙撑了出去，小舟竟如离弦之箭，贴着水面飞快的滑行了出去。那船工骨瘦嶙峋，但撑起船来却毫不费力的样子。赵衡满腹狐疑，总觉得这船工颇有蹊跷。刚才明明岸边没人，这老船工是从哪冒出来的？而且，出现的悄无声息，若不是会了得的轻功，怎会连他都未察觉？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满腹狐疑，那船工主动开口说道：“老朽奉流徽榭主之命，已在此等候公子多时。方才老朽在码头下面修补柱桩，贸然出现，怕是吓着公子了吧？”“不打紧，不打紧。是我失礼了，不知老人家是流徽榭人士。流徽榭主如此妥帖安排，倒是叫在下受宠若惊了。”他这么说着，但手中的剑还是紧紧的握着,“请问老人家如何称呼？又是如何得知我便是流徽榭主在等的人呢？”那船工又是嘿嘿一笑：“敝姓秦，他们都叫我秦叔。至于怎么知道公子就是榭主在等的人，这倒不难。榭主说他在等一位尊贵的客人，老朽见公子气度不凡，步履生华，这衣饰也是难得一见的金陵云锦，便斗胆作此猜测。”赵衡嘴上不说，心中却暗暗称奇，这老船工看来不过是一副酸穷样，却能辨的出这连汴京城内都不常见的云锦，想来不是一般人。连船工都尚且如此，这流徽榭主又会是何来历？念及至此，他又做一揖，感谢秦叔带路。周围异常静谧，连一丝风都没有。小舟渐渐驶入湖泊深处，刚才湖面空无一物，现在却渐渐多了一些残荷破苇。这败落的荷叶也是黑团团的一片片，趴在水面上；而一些光杆荷茎，弯弯蜒蜒的立于水面之上，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寒意。今日是望月，本该一轮明月悬照，此时却被层层云霭遮挡，只是隐约透出点光。借着这若有似无的月光，他才勉强看清四周。水路变得狭窄了，阻碍渐渐多了起来。水中还有一些残垣断壁的痕迹，虽说已是坍塌的石栏、院墙，却还是依稀可见当年曾是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的亭台水榭。那些在远处看来似山似岛的景象，想来便是这些高大的遗迹了“先生可知这墨湖的来历？”秦叔见他注视着那些遗迹，便问道。“在下寡闻，还请秦叔赐教。”“墨湖原名瘦之湖，因狭长曲折似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之’字写法而得名。三十年前，这里还是良州最繁华的地方。那些靠丝绸、盐运起家的富贾显贵在这里比赛似的建了一座又一座的临水别墅，一到春夏便来此小住。名妓优伶、文人骚客也汇聚如此，他们作词赋诗，洗笔洗砚的墨渍都倾倒在这湖中，久而久之，湖水便被染成墨色，也就被称作‘墨湖’了。”秦叔又推了一桨，船头破开了前方挡路的几树枯苇，“只可惜之后良州屠城，这里也未得幸免，倒是分不清这湖水里混的究竟是墨水还是血水了。”最后的这一句让赵衡不禁打了个寒颤，难怪这湖泊幽诡丛生，透着一股死亡衰败的气息。突然，他好像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庞大别墅的顶楼，有火光闪烁。小舟很快到了这别墅面前，他定睛细看，是烛光，隐约竟然还能听到丝竹之音。“秦、秦叔，您看那，是不是有人？”他手指向那楼顶，说话间小舟已经划了过去，别墅渐渐落在了船后，侧面看原来已是坍塌了一半了。“公子怕是看花了眼吧？这里怎么可能有人，想必是荧火。”秦叔不以为然，目视前方，仍旧泰然的撑着船。“真的，我真的看到烛火了。萤火和烛火我还是分得清的！”赵衡争辩道，心想这荧火是阴绿色的，而烛火明黄，怎么可能看错。罢了，这墨湖古怪，还是小心些吧。又过了许久，水面宽阔起来，那些残垣断壁、破枝残荷也不见了。前方宽阔的水面中央，耸立着一处保存完好的水榭。这时云层也慢慢散开，望月皓然，流银无限。他这才看清楚水榭檐下悬挂的黑漆匾额上书“流徽榭”三字，心里顿时觉得安稳了一些。秦叔止住船篙，将船绳抛挂在榭台码头上，慢慢收短，停船靠岸。“此处便是流徽榭，请公子当心下船。”赵衡口中道着别，心中却仍然惦记着一处疑惑：“对了秦叔，一开始您说那岸边枯木是您辛苦灌养的。可那分明是枯死许久的树木，为何还要灌养呢？”“嘿嘿，公子没听说过‘枯木逢春’吗？没准下次来时，公子就会看到那枯木上也长叶子了。”说罢，秦叔还指了指水里。他这才注意到榭台边居然有一些粉嫩的睡莲，莲叶也是青绿田田。在这一片的破败萧瑟中，还保留有这点生气，真是异类般的存在。赵衡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各种疑惑，却也顾不得细问了，便抬脚上岸。转身刚要谢过秦叔，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湖面平静的仿佛他是乘风而来。只是，这一路，明明连一丝风都没有！流徽榭黝黑粗壮的十几根大柱，撑起了各自立有五只屋脊兽的四角飞檐。本该是四面通透没有遮挡的，这里却有重重珠帘如壁，遮的密不透风，只有匾额下的这一侧是散碎的珠帘。赵衡掀开珠帘走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十几只烛光摇曳。环顾四周，都是一些五彩螺钿镶嵌的黑漆家具，精细的做工不愧是良州地区的名产。中间铺了一条大食国的盘花羊毛地毯，绚丽精致，就连宫里都很罕见。而地毯上立着一架鸾筝，紫檀黑漆木制，前后岳山及侧板上都有白色螺钿的浮雕，刻的是彩云追月。筝琴的后面还立着一八叠黑漆嵌金山水屏风。经历过刚才一番破败景象，再看到如此奢华的布置，赵衡心中大疑，这里似乎是有人常住的。“请问，有人在吗？”他并未高声呼喊，因为觉着这周围定是有人的。“天家，抱歉让您久等了。”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女子的身影从昏暗中走了出来，“民女芳绮，拜见天家！”女子叩拜完后平身，赵衡这才看清楚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还未走到他跟前，便有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扑鼻而来。只见她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间隙里隐约露出茜色的裙角。面容似花蕊般娇俏可爱，一双灵动圆眼，巧颜生盼，足以让人卸去所有防备。她浅浅一笑便露出两颊的酒窝，一派天真纯洁。但赵衡并没有神魂颠倒的忘了此行的目的，反而对她开口就称呼他为天家，顿时起了戒备之心。事实上，从进入墨湖开始，这一路他都觉得非常蹊跷。也罢，既然许酬之前交代他，如果遇事就来求助流徽榭主人，想必，这流徽榭主人也是她所信赖之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这位姑娘，我们以前见过吗？”“天家，民女出身卑贱，怎会有机会得见天家龙颜呢？是我家主人命我在此等候天家，为天家带路的。我家主人说，请天家恕她不能亲自来接。一会儿见到天家，她自会向您请罪。不过天家，芳绮知您待人宽厚，定不会为难我家主人的对不对？要不然，芳绮可不带您去找我家主人了。”芳绮竟然丝毫没有初见天颜的怯意，反而同赵衡撒起了娇来。赵衡倒是被她这么一撒娇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允诺不会为难她家主人。赵衡跟着芳绮走到了屏风后，眼前却是一堵砖墙。只见芳绮抬起左右手，各自按下了一块砖。骤然，地面晃动了一下，然后就慢慢沉了下去。赵衡大惊，刚要问芳绮，她却嘻嘻笑道说：“天家莫惊，只要在这升降台上站稳就好。”赵衡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是站在一个石台上，只是这石台周围没有围挡，让人心生惶恐。四周一片黑暗，像坠入了深井。大概下降了约百尺左右，周围又突然出现了一片灯火，赵衡看到眼前的景象简直是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在这墨湖之下，居然隐藏着一个庞大的地下溶洞，长短不一的白色钟乳石倒挂下来，各具形态。更让人震惊的是，这里明显还被人为改造过了，巧妙的利用地形地势建起了不少砖木建筑。耸立的高墙、楼阁、石阶，纵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宛若宏大的宫殿。一些瀑布一般的水流，从上方不知何处，倾泻下来，在这空旷的迷宫里产生了巨大的回响。这里还不止一个升降台，远处有几个在上上下下，赵衡甚至看到那些升降台上也站着什么人。升降台继续下降，几个庞然大物般的水车从他的头顶缓缓越过。原来那些瀑布水流，就是用来驱动这些水车，再带动升降台上下的。随着升降台的缓慢下降，他都不知道这个地下溶洞到底有多深。他小心翼翼的挪到石台边上，往下看了一眼便心颤，下面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芳绮则是一副见怪不怪、泰然自若的样子，道：“天家当心些，我们就快到了。”升降台降至溶洞最深处的一个大平台前停住了。芳绮引着赵衡走到平台上,拐了个弯，一面如削的石壁出现在他们面前。赵衡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沿着石壁，有层层的石阶通往下方，目测有百级之多，石阶的尽头恍惚还有灯火。可石阶的向外一侧只用一根细弱的绳索拦着，往外一步就是坠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芳绮轻轻一跃跳上了石阶，步态轻盈的顺阶而下，速度之快仿佛脚都没有沾地。赵衡见状只好鼓起勇气紧随其后。终于走完了这百级的石阶，赵衡松了口气，但愿这是今天要过的最后一关。他循着刚才看到的灯火望去，眼前是一条地下暗河，一座水榭就建在这河边，和赵衡刚才在湖上看到的流徽榭一模一样。而这水榭上挂着的牌匾也写着流徽榭三个字！“天家，欢迎来到真正的流徽榭！” 芳绮回头跟赵衡福了一下身说道。他们走进水榭中，只是这里，厅堂中间没有放置筝琴，却是放了一张床，床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许酬。一个身着茶色戎服的男人，背对着他们，正站在床边。“属下拜见榭主，总舵主！天家到了！”芳绮抱拳作揖道。这个穿着戎服的男人转过身，叩拜道：“草民陈琦，见过天家！”“陈琦，怎么会是你？！居然是你？”赵衡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自从殿试一别后，已经几个月没见到他了，赵衡对他的印象，仍然是停留在那个严肃认真、沉默寡言的书生模样，而不是眼前这个一身戎装、干练利索的剑客形象。“原来你就是流徽榭主人？许酬怎么会在你这里？”赵衡想起来了，在潜山书院的时候，许酬和陈琦的关系就很不错，两个人似乎总是很有默契的样子。“他并非流徽榭主人，我才是。” 一个低沉微弱的女声在陈琦背后响起，许酬挣扎着坐了起来，“叩见天家，请恕臣没有亲自去迎接您。”陈琦赶忙去扶许酬，为她拿来了两个靠枕靠着。赵衡快走两步来到她床前，急切的扶着她问：“你还好吗？伤要紧吗？我以为都要见不到你了！”赵衡看着她憔悴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嘴唇，揪心的很。左看右看，想确定她的伤势。“谢天家关心。我没事了，芳绮已经给我上了药，陈琦照顾的也很好。” 许酬轻松的笑着说，“天家能找到这里，想必一路辛苦了。我想您现在必然满肚子的疑惑要问我吧？”“是，我就想问你的伤到底有没有关系了？赶紧跟我回宫吧，可以让太医好好看看，或者把良州最好的大夫传到这里也行。” 赵衡虽然疑虑重重，但是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许酬的伤了。“天家，我真的没事，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芳绮，还愣着干嘛，赶紧给天家拿把椅子过来。我们今天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呢。”赵衡将信将疑的坐下了，问道：“看你们的样子，想必陈琦早已知晓你的身份了吧？”许酬看了陈琦一眼，又直视着赵衡说：“是的，实际上我们认识已经快八年了。”赵衡怔住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他心里居然对陈琦产生了些许嫉妒之意。他定了定神，问许酬：“刚才你说你是流徽榭主人，那陈琦就是这总舵主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许酬沉默了一下，显然是在整理思绪，然后开始了一场跨越八年的叙述。若干年前，两浙路地区曾经被称作吴越国，是同时臣服于齐宋和南汉的小国。吴越国的最后一任国主钱舒因感念齐宋仁宗的恩慈，痛恨南汉国时常犯边的恶行，而将吴越国十三州献于齐宋，并完全归顺于齐宋。吴越国至此改称两浙路，钱舒被封为首任两浙路节度使。之后的十多年，两浙路一直风调雨顺、民定安康。谁知到了仁宗朝安平七年，也就是八年前，钱舒去世，两浙路的主要官员和钱舒家人，护送其灵柩前往汴京。同时，齐宋的主要兵力正集中于北疆防范大显，南方兵力空虚。南汉因恨钱舒归顺于齐宋，而趁此时机报复，遣兵力蹿袭于两浙地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更是在良州夜间纵火屠城，造成十万人惨死。那个曾经“天下繁华尽良州”的盛景之地，一夜之间，竟成了人间炼狱！说到这里时，许酬哽咽了。赵衡见她眼眶红了，便握住了她的手问：“我记得你在潜山时说过，你的家人就是在良州屠城中尽数逝去的。”许酬点点头，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不光只是我，天家，今晚您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人，他们的家人、朋友，都是那场屠城中的受害者。”他望向陈琦和芳绮，前者握紧的拳头，一下砸到了旁边的柱子上。而后者的眼神空洞，茫然的看着跳动着的烛火。陈琦的妻子当年怀着孕，被南汉士兵挑破了肚子，还未成形的婴儿就这样被挑在枪上，甩到了地上。而陈琦的老母亲则在试图保护陈琦的妻子和孩子时，被南汉士兵砍了数刀身亡。陈琦因为当时在外地，躲过了一劫。家人的惨死让他自责万分，甚至曾经一度想要自杀追随她们而去。最后，还是报仇雪恨的念头将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从此，他便入了天台山，师从天台剑宗齐隽煌。许酬在随父亲许箫仁回到天台山时，亦是拜在齐隽煌门下，两人是同门师兄妹，便是因此相识了八年。芳绮的经历更是凄惨，她的家一夜之间烧作废墟，断壁残垣中只残留着几具已被烧成焦炭的家人的尸体。南汉士兵见她年幼可爱，将只有八岁的她掳回了南汉为奴。芳绮受不了那所谓的“调教”实为非人的折磨，费劲了千辛万苦，逃出了南汉。而大量和她经历相似的齐宋女儿，却沦为了南汉的娼妓，或是被贩卖回齐宋为奴。赵衡在集市上看到的南汉人贩卖的姑娘，便是那沧海一粟。赵衡不敢相信人间竟然有如此惨剧，竟然有如此禽兽不如的军队。而这一切，竟然就发生在他大齐宋国！那时他刚及弱冠之年，当他正在汴京城内无忧无虑之时，他的臣民却在遭受如此的苦难！“天家，你可知道他们是如何屠了良州城的吗？按理说，良州乃两浙路重镇，本该重兵把守。但是由于安平四年时，大显国主耶律锡安御驾南征，燕云之战大败我河东路、河西路军队八万人马。从此以后，齐宋便调整了兵力布局，重兵积于北疆，却造成南方兵力空虚，良州城的守城兵力形同虚设。南汉早就安插了细作在良州城内，对兵力部署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天夜里，细作在城里多处纵火，引得守城士兵前去救火。这一计调虎离山让南汉轻而易举的攻陷了城门。敌寇入了良州城，老百姓还在睡梦里，很多人都是死在自家床上的。妇孺、老人，他们都没有放过，烧杀奸掠无恶不作！”说到这里，许酬已是悲恸至极，几欲泣血之痛。家人惨死、血流成河的一幕幕，这八年来多少次让她从梦中惊醒。当时母亲将只有十二岁的她塞进了壁橱里，她才躲过一劫。可是她亲眼从缝隙里看到母亲被若干南汉士兵奸淫致死，而家中族人皆悉数死于屠刀之下！十万人啊！十万人的尸体，就在这良州城内堆积如山，甚至护城河的有些地方，都被尸体阻塞了水流。更让人难以置信的禽兽之行是，南汉士兵居然将油浇在各条街道上，纵火焚烧了良州城之后扬长而去。大火足足烧了三日之久才被扑灭。曾经的十里繁华，变成生灵涂炭，一切都化为灰烬，烟灭灰飞。赵衡握着许酬的手，慢慢松开了。震惊、悲恸、愤恨，所有的情绪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悲悯而又惭愧，久久的说不出话来，更不敢去直视面前的这三人。当年齐宋疲于应付北疆，且国力、军力不济，朝廷担心若征讨南汉，会给北方敌国大显可趁之机。因此，仁宗皇帝只是招来了南汉使臣严词抗议，并且暂停了五年两国的互市往来而已。之后，朝中大臣要求发兵南汉的奏疏如雪片般纷至沓来，民间也多有愤慨议论之声。但朝廷出于通盘考虑，没有再采取进一步的举动，甚至还和南汉签订了以齐宋缴纳岁币来换取和平的“良州之盟”。说到底，不就是因为齐宋的国力虚弱，害怕激化与南汉的矛盾导致南境战火燃起，而变成疲于两线作战的局面吗？虽说当年的决策并不是赵衡能够决定得了的，但是他那时候身为皇子，本应该挺身而出，带兵出征，为国雪耻。可是，他却只是个无能的逍遥王爷。第一次，他为自己没有担负起应尽的责任，有负于万民的期望，而感到羞愧万分！“天家，这样的惨绝人寰之事，是我两浙路百姓心中永远的痛啊！‘天地不仁，以万民为刍狗’。可怜两浙的百姓，以为朝廷和仁宗皇帝，会是我们的天，会为我们报仇雪恨。可为何最后，居然等来的是‘良州之盟’这样丧权辱国的协议？这八年来，无论是两浙路，还是在朝堂之上，都有无数人为报此屠城血仇奔走呼吁，然而，那久居深宫的仁宗皇帝又怎知这民心之痛、民心之怨？” 许酬字字血泪，字字诛心。当年她还小，恨国家不能为百姓报仇雪恨。长大后她才明白，那时齐宋积贫积弱，无力南顾，不愿轻易与南汉动武。可是情感上她仍然难以接受。眼睁睁的看着家人被敌军屠戮，却无能为力。小小年纪便经历了从死人堆里爬出的恐怖，那地狱的业火焚烧了她多年，仇恨亦在她幼小的心灵上刻上了难以磨灭的痕迹。恨只恨，国家软弱，任由强霸欺凌。因此，从那时起，她就立下志向，纵使自己为女儿身，此生必当以身许国，入庙堂，事明君，兴齐宋，终有一天要以覆灭敌寇，为所有这些逝去的亡灵祭奠！“天家，在潜山书院的时候，臣就向您表明过臣的心愿。这次微服出巡，一路上，您也见识了民间的疾苦，尤其是两浙路边境的百姓深受南汉犯边欺凌之苦。我能看出您是有所触动的，不是吗？纵观这千年的历史，没有见过如此天地不容的暴虐行径！良州屠城，十万人惨死，不光只是两浙百姓的血海深仇，更是我齐宋的国耻啊！如此大仇大恨，不报愧对逝去的亲人，不报难以平民愤，不报更是让我齐宋有何脸面立于各国之列？！”许酬的嗓音满含哀愤之情，“所以，当年幸存下来的、有志于报仇雪恨的人们，都集中在流徽榭旗下。这八年来我们一直在搜集南汉的各种情报资料，并在南汉广泛安插人手进行策反破坏。就是盼着有那么一天，一位明君能够带领我们覆灭南汉，以此告慰两浙亡灵、彰我齐宋之国威！”许酬的一字一句久久的回荡在这个空旷的地下宫殿里。话以至此，仿佛已耗尽许酬全部的精力。她所有的期盼和一直以来的谋篇布局，就看今晚，就看眼前的这位是否能被她最终打动。说实话，她心底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愿她没有看错人。赵衡站起身，低头，环揖，向面前的三人鞠了一躬。“天家，您这是做什么呀？！”芳绮赶紧扶住他。陈琦旁观着，却沉默不语。“这是以朕个人的名义，代八年前的朝廷向两浙的百姓道歉，我们辜负了百姓对国家的期望。”赵衡面色严峻，用坚定的口吻说道，“也许朕曾经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皇帝，但是从今天起，朕会努力成为你们所期望的明主。朕答应你们，会尽我所能，兴我齐宋，踏平南汉，以告亡魂，以雪国耻！”“天家……天家圣明！”还未多说，许酬就咳嗽了起来，“感谢天家，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臣等定当投躯以报明主，身死誓为国殇！”她已是泪流满面，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向成功迈进的关键一步，终于走了出来。芳绮和陈琦也都纷纷下跪，叩首以谢。过了好一会儿，众人的情绪都平复了，许酬给赵衡讲解这八年来流徽榭在南汉的种种布局。原来这流徽榭是良州富豪许箫仁，也就是许酬的父亲所建立的一股间谍察事力量，专门用于颠覆南汉。许箫仁三年前去世后，许酬便成了流徽榭主人。流徽榭的眼线在南汉，上至朝堂，下至市井，无一不有所渗透。许酬又将南汉的政治派系，军事实力，经济实力等，向赵衡作了一个大致的汇报。赵衡听着她条理陈明的说着，虽然在潜山书院和科举考试的过程中，就见识了她的治国才干。但没想到，她也可作为一个布阵带兵的军将之才，完全不逊于枢密院的那帮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之前几次三番想让她入后宫，真是有些屈才了。唉，算了。“芳绮，去把符信拿来。”许酬吩咐道。过了一会，芳绮抱了个锦盒过来，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黑玉貔貅符，交给了许酬。许酬将符信举过头顶，呈到了赵衡面前：“天家，请恕臣的隐瞒不报之罪。我齐宋一直疲于应付大显，机宜司的力量也大都汇于北疆而无暇南顾。流徽榭的存在实属无奈。但毕竟这是存在于朝廷之外的一股察事力量，终是不妥。还望天家，能接受这统领流徽榭的符信，保全住这股忠君爱国的力量！恳请天家成全！”“你之前所说的，要为朕带回一支军队，可是指的流徽榭？”许酬点了点头。赵衡在刚开始听她说流徽榭是民间的察事力量时，心中的确有一些顾虑，但是看到许酬这样说，再一想这也许是建立齐宋在南疆的察事网络的大好时机，便接受了符信。“谢天家圣恩！从今以后，流徽榭便只会听从于天家一人号令。”许酬俯下身叩拜道。“起来吧，你还伤着，礼都免了吧。朕还应该感谢你们，为我齐宋做了如此多的事。”赵衡扶起她说，“既然为朕号令所用，许酬，朕封你兼任流徽榭都掌司，代朕行事，统管南疆察事。”“许酬谨遵圣旨，定当不辱使命！”赵衡又转过身来对陈琦说：“陈琦，朕猜是你一路在保护着许酬的吧？后来从那皇城司的侍卫手下救出许酬的，也是你吧？”陈琦颌额称是：“天家，之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天家饶恕。”显然他是指在潜山书院和在殿试的时候。“朕都忘了，你有得罪过朕什么地方吗？”赵衡笑了，思忖了一下说道，“若是有的话，看在这几年你一直保护许酬的份上，就算了。以后，你也要继续保护她。朕封你为流徽榭都校尉。”“微臣领旨谢恩。”陈琦仍然是一副严肃寡言的样子。“至于芳绮……”赵衡还没有说完，就被许酬打断了。“天家，芳绮您就先别封官了吧，她今后的作用可大了。”她想了想又说，“另外臣建议，流徽榭的事，还是先暂缓一段时间再告知枢密院和中书门下吧。”赵衡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倘若刘太后和宰相丁谓知道他又多了一个可为他个人所用的力量，决计不会放过许酬和流徽榭的。“好，就依你所言。”“天家，您离开皇城司的护卫力量已经太长时间了，臣怕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待臣稍事更衣，我们今晚就从这里离开吧。”“你说的对，那我们就尽快离开此地吧。还坐秦叔的船走吗？” 赵衡想起刚才在墨湖上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船工。许酬大致也猜到了一些什么，笑道：“刚才秦叔没有吓到天家吧？天家放心，秦叔曾经是臣父亲的护卫，忠心耿耿，就是有点来去无踪。而且，根据流徽榭的规矩，他只专司接送墨湖上的来客，对我们今晚所议之事，以及天家的身份，一概不知。”“哦？你们还有规矩？一会给朕细细道来究竟都有哪些规矩。”“是，天家！臣斗胆揣测，您大概也想知道，这地下溶洞的秘密吧？”许酬对赵衡的心思还是非常了解的。她知道这位历来喜好游历山河的率性皇帝，有着怎样的好奇心。“对，还有关于令尊的事情。朕都想知道。”“禀天家、都掌司，出去的船已经安排好了。”刚才出去了一会儿的陈琦回来了。他扶着许酬，和赵衡走出了流徽榭。一条小篷船就停在暗河边上。“怎么？我们不坐湖上秦叔的船出去了？”赵衡问道。“回禀天家，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这里历来出入都是走不一样的路线。而且此地奇巧机关众多，天家刚刚从湖面进入地下溶洞的口现在应该已经变换到其他地方去了。请天家放心，我会负责撑船出去的。”陈琦一板一眼的说道。“好，那就有劳陈卿了。”许酬经历了这一晚上的陈诉，仿佛被掏空了身体，已是虚弱不堪。坐进船舱后，只有他们二人，赵衡便强烈要求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许酬执拗不过，只好轻轻的靠在他的肩上闭目养神。“珞苒，我已知你的心意，以后便不会再强求你了。只是，你这些年来的痛苦和背负，我却没能为你分担，我心不安。之前，是我太过任性了。我只期望，你能看着我，去中兴齐宋，去带给你一个你想要的国家。这些，便是朕，以齐宋皇帝的名义，能给予你的一个承诺。”赵衡微低着头，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却是字字如砺。许酬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一行清泪流了出来。小船沿着暗河向前驶去，前方有一处光明，外面可能已是清晨了。

第十九章：奇淫舞技辱华筵，夜半访客揭天机赵衡茫然的看着眼前这位头戴六钗凤冠，笑靥如花的女子，从册宝使手中接过了金盘螭纽的“皇后之宝”，又茫然的看着女子转身将册宝交给身旁跪立着的内侍。她机械的一举一动，周围跪拜着的众人，耳畔奏响着的《成安之乐》，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他只是一个漂浮于文德殿上空的魂魄，悲凉的俯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天家，天家，该接受百官拜礼了。”贾苏在一旁小声的唤了赵衡半天，才把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赵衡回过神来，对上的正是何琴莲似嗔非怒的凤眼。何氏是个美人，玉桃粉面端的是堂堂富贵之气，螓首蛾眉也有巧笑倩兮之娇，只是多少继承了一些她姨母刘太后的样貌，眉眼间隐隐的有着一股凌厉之色。他扯动了下嘴角，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便抬起手来，牵上了何氏的手，走出了文德殿大门。阶下，鳞次栉比的黄旗细仗和古制宫架，遍布在殿前广场的两侧。文武百官皆着朝服，位列两班。赵衡极目望去，想在人群中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可是茫茫人海，终究是难寻她一眼。典仪开始赞唱道：“安国公何晋元之女何氏……”“天家，您要册立何氏为皇后……”“孝友恭俭，实维母仪，宜奉宗庙，永成天祚。”“才可进一步消除太后对您的戒心……”“册封为皇后，以礼纳成。”“但是，切不可让她怀上龙嗣……”“命公等持节展礼。拜！”阶下百官 手持玉笏，纷纷鞠躬进拜礼，高呼万岁。赵衡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脑海里，唯有那一人的形象和那一人的声音而已。 册后大典过后，便是在大庆殿举行的奉迎筵席。宏大宽敞的大殿里，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南汉、大理、东瀛、交趾、大夏等各国使团，以及朝中二品以上命妇等齐聚一堂。灯明烛跃，丝竹管弦，觥筹交错，香鬓云髻，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忽然，大殿四周的长灯都被灭了，只留下各人案几上的灯盏还在闪烁着微弱的火光。刚才室内嘈杂的声音也静了下来，众人好奇张望四周，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坐在宝座上的赵衡、何皇后等人也都不解的在向身边的内侍询问着。“南汉使团祝贺齐宋皇帝大婚，特准备了一份薄礼献上。”只听一个南汉口音的声音从大殿的另一头传来，接着又是“啪啪”两下掌声。伴随着一阵簌簌切切的声音，十几个妖娆的身影鱼贯而入。丝竹乐班奏起了富有异域风情的舞曲，手鼓、竖琴、甚至还有男人低沉悠扬的唱吟。大殿里的长灯又重新点燃了，人们这才看清，原来是十几个身着近乎透明的金纱披帛和旋裙，腰间缀满了银白贝片的舞姬，站成直直的一排，立在大殿中央。从正面看去，仿佛只有一人而已。随着节奏分明的手鼓声，一双莲藕般白嫩的手臂从第一个舞姬的后背伸展开来，接着又是一双、两双、三双……的手臂次第展开。正当人们以为这是模仿西域千手观音的舞蹈时，突然，手鼓声变得急促而激烈，待戛然而止时，人们目瞪口呆。原来每一个舞姬的披帛都被后面一人扯去了扔在一旁，她们赤裸的上半身就这样突兀的展现在齐宋士大夫们的面前。不像齐宋妇人以瘦体病娇为美，这些舞姬体态丰腴，饱满圆润的胸脯撩拨着人们最敏感的神经。更让人脸红心跳的是，她们每人的胸前两点上，都钉着颗金色的珍珠，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舞姬们的脸上露出了诡异而魅惑的笑容，仿佛对自己半裸的身体熟视无睹。而真正的舞蹈这时才开始。水蛇般扭动的腰肢，前后摇摆抖动的臀部，指尖掠过胸间顺延而下至两腿间，细密的汗珠从后背流下，甚至是恍若娇喘的叹息声，再加上蜿蜿飘逸的异域音乐，有人看的瞠目结舌，有人面红耳赤，有人则怒气冲冠……而赵衡坐在那里，面色虽还算平静，但眼里却是阴鸷的暗火在涌动。何皇后在一旁，坐立不安，想掩面却又觉得尴尬，屡屡放下手，不住的望向她的姨母刘太后。刘太后倒是泰然自若的喝着酒，面无表情的看着舞蹈。一曲终了，舞姬们依次后退着出了大殿。殿上安静的都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声。“这么好的舞蹈，怎么没人鼓掌呢？”一个紫衣蟒袍的身影从殿外走进来，快步穿过大殿中央，直到赵衡的御座前站定。人们这才发现，南汉使团的领使、兴王刘昶刚才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而此刻又从大殿的另一端出现。南汉地处大陆以南，终年炎热潮湿，南汉国人大都生的黑瘦矮小，而兴王刘昶简直就是一个异类般的存在。他的身材匀称高大，据说因为常年用羊乳洗浴，肤色出奇的白。刘昶生性乖张不羁，常常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民间谣传他挥霍无度，食人肉，偏爱胖女，却又有断袖之癖……凡此种种，已够得上让人侧目。但真正令齐宋人忌惮的是，刘昶正是安平七年率领南汉军队窜袭两浙、屠城良州的主帅。而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个突发奇想、擅自出兵的举动。此时，他抬起那张满是戏谑笑容的脸庞，倒三角的眼里闪烁着捉摸不定的狡黠光芒，向赵衡问道：“看来我的这支‘三合舞’，效果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好呢，都让齐宋夫子们看呆了。区区小礼，聊表心意，贤弟喜欢吗？”“放肆！这里谁是你的贤弟？”石凯南见了刘昶早就恨不得手刃了他。现在听他如此直言不讳的称呼赵衡为贤弟，更是恨得牙痒痒的。“我就当你在放屁。”刘昶抬起了右臂，直指着石凯南说，却轻蔑的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石凯南气的刚要发作，刘太后却发话了。“兴王应称呼我天家为齐宋皇帝，这是写在两国的国书里的。难道这点起码的礼节，兴王作为南汉领使都不清楚吗？”刘太后站起身来，慢悠悠的说道，声音中充满了威严。“可能南蛮荒芜之地，缺乏教化，才会如此置礼仪规范而不顾吧。”赵衡开口了，冷冷的说道。“哎呀，贤弟这又是从何说起呢？本王可正是因为遵循礼制，才称呼你为贤弟的呀。难道你忘了，当年贵国的仁宗皇帝可是向我父王称弟的呢。”刘昶提起的这一茬，又戳到了齐宋朝堂的一个痛处。屠城之后，两国在谈判停战议和时，南汉提出了诸如割让两浙路等一系列让齐宋难以接受的苛刻条件。最后是以齐宋每年向南汉交纳岁币而保全了国土的完整，史称“良州之盟”。可在两国达成的协议上，南汉国是以兄国自居，齐宋虽有抗议，却最终不了了之。多年以来，齐宋一直试图淡化这点，以至于大多数人甚至都忘了有这回事。刘昶接着说道：“本王远道而来，本来只是想给贤弟道个贺，这些繁文缛节的小事，本王向来是不在意的。初次见面，只是想显得和齐宋皇帝亲近，却平白添了这些口舌纷争，扫了今晚的雅兴，实在是不必要。齐宋皇帝，你还没有回答我，这‘三合舞’你究竟喜不喜欢呢？”“咣当”一声，只见赵衡狠狠的将一只金杯拍在案上，又拿起一只酒壶来，斟满了一杯酒。他手执金杯，站起身来，就要走下台阶。“天家……”刘太后喊了一声，似是要阻拦，却还是没有挡住赵衡的脚步。赵衡走到刘昶面前，众人这才看出赵衡比刘昶还要高近半尺。赵衡满面冰霜，居高临下的看着刘昶说：“谢谢南汉领使的美意，朕心领了。”说着，他便抬起手来，将金杯举到了刘昶面前。刘昶正伸手准备接过时，哪知赵衡轻蔑的笑了一下，便反手将杯中的酒都倒在了地上。刘昶微微眨了下眼睛，目光里一丝阴怒转瞬即逝，自始至终仍保持着那副戏谑的笑容，幽幽的说道：“你可知这‘三合舞’中的‘三合’指的是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吧，这一合南汉恭贺的真心实意；二合波斯舞师的教导心血；至于这三合嘛，就是你良州女儿与生俱来的淫体媚态了。哈哈哈哈！”刘昶甩下了一阵放肆的大笑，转身便带着整个南汉使团离开了大庆殿。“疯子！”赵衡咬着牙骂了一句，将手中的金杯朝大殿门口掷了出去。丝竹乐班赶忙又吹奏起来，试图掩盖些许尴尬。殿内坐席上陡然少了十几人留出的空档，却是这一晚的闹剧留在场的证明，提醒着人们方才发生的羞辱一幕。而在座的人们都心不在焉，各怀心思，筵席草草就收场了。 是夜，南汉使团的驿馆外，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从偏门闪现了出来，谨慎的左右查望了一下，便匆匆登上了一驾马车离去了。而街拐角处的一个压低了斗笠帽檐、一直在监视驿馆的人，也随即离开了。 夜近子时，一缕寂寥清冷的筝音从许府的书斋里传了出来，悠悠扬扬，暗含愁思。一曲《汉宫秋月》未完，便已落寞的终结在琴者失神的指尖下了。今天是赵衡的大婚之日。白日里，从皇宫方向传来的钟鸣礼乐之声，在汴京城的上空飘荡了大半日，让她无路可逃，只能忍受着，听着那庄重欢庆的礼乐。她烦乱的在书斋里来回走动着，终于忍不住取下了墙上挂着的长剑，走到庭中，舞起了 “澹青剑法”，一遍又一遍，直到筋疲力尽，汗水湿浸了头发。她累的双膝跪在了地上，身子倚靠着竖在地上的剑，低下了头。一滴、两滴……水滴在了地上。过了好久，许酬才站起身，回了书斋。所有在白日里的情绪波澜就让它留在白日里吧。抛却了这些，她又将继续前行。 此刻，许酬正在等待一位重要的来客。门被推开了，许三伯进来禀报道：“少爷，客人到了。”说完他便侧身叉手站立一旁。一位身材矮小，微微发福，穿着黑色圆领襕袍、头戴南汉风格“安丰顶”帽的中年男人疾步走了进来，见着了许酬便单膝下跪，含颌拱手作揖道：“怀师拜见少爷。许久不见，少爷可安好？”“怀师叔快快请起。我很好……您呢？”许酬一步上前，赶忙扶起眼前的这位南汉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实在是太久没有和这位故人相见了。江怀师扶着许酬的双臂，亦是情绪激动的不能自已，许久才能站起身来。许三伯看到这一幕，也是眼眶泛红，便悄然退了出去，留他二人在书斋里。“少爷，真是太久没见了，有多少年了？六年？少爷已经长的这么高了。老爷若是泉下有知，知道您已经来到汴京，定会十分欣慰的。” 江怀师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说。“是六年了。怀师叔还是一样，一点都没有老。我姨呢？她身体可好？” 许酬亦是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问道。“桑玲还是老样子，一直卧床休息着，有我们家囡囡阿宁照顾着，倒也撑过了这么些年了。她让我代她向您问好。”许酬点点头，又问：“怀师叔，出来的时候可方便？”“少爷请放心，我坐着马车在城里绕了一圈才过来的，确定没有人跟踪才过来的。天家大婚，今夜宵禁取消，南汉使团的人差不多都去州桥夜市上了，一时半会也不会回驿馆的。”“好，那就好。怀师叔，今晚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算多了。我需要知道，关于此次南汉使团来议谈的底细，他们有什么牌可打，底线又在哪，南汉国内各派在议谈之事上可有分歧，等等。所有的一切，越详尽越好。”江怀师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下思路，便向许酬陈述了起来。“想必少爷已然知晓南汉此行有三个目的，一是为了与齐宋共辖、但实为逐步侵占两浙路，二是为了让齐宋增加两成每年向南汉缴纳的岁币，三是扩大互市榷场规模。其中后两者在南汉朝中并无异议。只是前者，本来一开始南汉皇帝刘冕并没有提出此议，而是太子刘玢坚持要增加的一条。刘冕觉得八年前就未谈妥的条件，齐宋现在也未必会轻易同意，何必白费口舌。后来见太子态度坚决，他觉得试一试也未尝不可，于是便有了这三条议谈的提议了。”“那个兴王刘昶呢？他是什么立场？”“刘昶倒是觉得宁可要增加岁币、扩大互市，而不要共辖两浙路。他说要了两浙路，不就是为了国库里今后多增加些银两吗？那么增币和互市亦是殊途同归，何必又多此一举。他还说，与齐宋共辖两浙路，还得担着治理的人力、物力、财力，届时肯定还会有一些反叛暴乱发生，让南汉深陷泥潭，倒不如直接要钱来的爽快。”“两浙路是天下粮仓，又是丝绸产地，若是掌握了这样一处金山，可以说百年库藏无忧。岁币可以说停就停，但占了的地盘要想再拿回去就难了，非得来场兵戈相见不可。南汉太子想的是几世几代之后的利益，确是个深谋远虑之人。”许酬沉吟了一下，“那么我清楚了，南汉的底线应该在于增加岁币、扩大互市。两浙路得之最好，倘若未得，想来南汉皇帝也不会太为难刘昶的。这点我们要好好利用，等你回广州后，这或许可以成为挑拨南汉皇帝和太子之间矛盾的一个导火索。”江怀师想了一下，便马上明白了许酬的意思，道：“我知道回去该怎么做了。这些年来，遵照少爷的意思，我对南汉宰相曹用利一直施以小恩小惠加以笼络，也成功取得了太子刘玢的信任。至于兴王刘昶，他还一直以为我是太子和宰相的人呢，反倒是对我有些厌恶。就连这次出使，虽说我是为了互市之事来的，他都还以为是太子派我来监视他的。”“很好，就让他一直这么误解下去吧。刘昶为人狡猾多疑，你若是一开始站在他这边鼓动他，反而容易引起他的怀疑。曹用利贪得无厌，但愿不是一个无法填补的无底洞。你的那些个小恩小惠都快有几千两黄金了吧？钱还够用吗？”“嘿嘿，少爷放心，钱够用着呢。当年一直跟着老爷，赚钱的本事还是学了点的。”许酬站起身来，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下来一个锦盒，递给了江怀师说：“这里是五千两黄金的官交子，您还是先留着。接下来，南汉那边的动作要大一些了，南汉铺子的花费也不会小的。”“少爷，我真的不需要，我这钱够用的。”“让您拿着就拿着，我也不能总花着您的钱，您不是还得给阿宁攒嫁妆吗？要不，这五千两黄金就当是我给阿宁办的嫁妆了。回头您告诉她，可得长点心，别几句甜言蜜语就给哪个小子拐走咯。”江怀师嘿嘿笑道说：“少爷说这话可能没啥力道。阿宁肯定会说，‘珞苒姐姐有没有嫁人啊？若是她没有，我也不嫁。’少爷，您是不知道这丫头，无法无天的很。唉，现在的小孩子越来越难管教了，哪像我们那个时候……”许酬一阵脸红，怎么说着说着反倒引火上身了？她知江怀师这是在借机劝她早解决终身大事呢，便赶忙岔开话题说：“对了，刚才您还没有说，南汉使团的手上有什么牌可以打的？南汉铺子报来的边境上的异动，消息可靠吗？”“消息是可靠的。不过后来我们又进一步核实了一下，邵武的营地扩大了两倍虽是真的，但那并非南汉的精锐兵力，只是增加了一些厢军而已，战斗力是差远了。至于郴江下游那些搭建浮桥的竹子，也是存在的，但是并未见任何军力调动过去。哦，对了，还有一事，南汉本来要派十三艘龙战船开到东海海域。”江怀师说着说着，就看到许酬的脸色黯了下来。“龙战船？这可不好对付。南汉本来就极擅水战，龙战船又是他们的国之利器，齐宋在海上可是绝无半点优势可言啊。尤其若是他们取道温州，和邵武的兵力连成一片，那就对两浙路的边防禁军形成合围之势了。”许酬一听到龙战船，就马上铺开了手边一卷海地图，手指在东海、温州和邵武三地上比划了一下。江怀师爽朗的笑道说：“呵呵，其实少爷大可不必担心。”他拱了拱手道，“因为事发突然，未来得及向少爷禀报，我就擅自做主了，还请少爷原谅。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怕他们会和邵武军力联手，就让人在交趾国煽了点风、点了点火。”“您该不会是让人在媚川都点了把火吧？”许酬刚才还略有担忧的神色马上就松懈了下来，笑着问道。“嘿嘿，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少爷啊！正是，打点了一下，让交趾国的海盗伪装成了交趾军船，夜袭了媚川都，抢了不少珍珠。交趾和南汉素来交恶，而盛产珍珠的媚川如同南汉的国库，这么一把火，气的刘冕那个视财如命的老儿简直要断气了。现在，南汉已经把那十三艘龙战船紧急调派到北部湾一带去了。”“妙极！妙极！这一招围魏救赵甚是妙啊！”许酬抚掌大笑道，“如此一来，南汉的这些牌，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不足为惧，不足为惧！”两人正说笑着，忽然陈琦推门进来了。“怀师叔，我一听三伯说您来了，就赶紧奔这来了！”陈琦上前，给江怀师一个紧紧的拥抱。“陈先生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的俊朗潇洒。唉，你看我读的书也不多，都不知道该用些什么好词来形容了。”江怀师呵呵笑道。三人寒暄了下，陈琦便对许酬正色道：“我来还有一件事，方才汴京铺子那里来报，有个南汉使节去见了刘太后原来那个内侍总管蒯忠。”“蒯忠？他不是应该在河西路那里当他的监军吗？什么时候回来的？”许酬问。“我们也不清楚，可能是借口回京述职的吧。蒯忠和那个南汉使节在一间酒肆里谈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但具体说了什么，我们的人没能听到。”“那个南汉使节长什么样？”江怀师问。“呃，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肤很黑。”陈琦说。江怀师挠挠后脑勺，为难的说：“南汉人长得都挺黑瘦的。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听了这话，许酬和陈琦同时看了一眼江怀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随即都笑了。“别看我，我不过就是最近酒喝多了一些。”江怀师嘟囔了一句。“倒是还有一条，此人似乎惯用左手。铺子的人说见他开关门、解披风时用的都是左手。”陈琦补充道。“那我知道是谁了，兵部尚书左光裔，是太子刘玢那边的人。他的右手以前在战场上受过伤，后来就惯用左手了。”“蒯忠千里迢迢的跑回来，去见南汉的人？这倒有意思了。”许酬意味深长的笑了，她又问陈琦，“朝廷这边肯定也有监视南汉使团的人在，他们发现了没有？”“是有皇城司的人在附近，但是他们跟丢了这个南汉使节。”陈琦有些不无得意的说，“咱们汴京铺子那可是卧虎藏龙，肯定是要比皇城司更高明一些的。”“也罢，就算他们知道了南汉使节去见了蒯忠，这事恐怕也不会暴露出去的。”许酬说。“你的意思是……难道是刘太后指使蒯忠去的？”“除了刘太后，谁还能让蒯忠如此忠心耿耿的去做里通外国的危险之事呢？但这并不意外，刘太后通敌南汉，应该是早有的事了。”许酬转向江怀师问道，“你们这次来，有没有带了很多祥云纹金锭？”“少爷，您太神机妙算了，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太子是让我带了一些来，不过并未说明用来做什么，您也知道有些情况我还是不便多问的。不过反正总有机会在他们那里赚回来的就是了。”“赚回来的一个方法可是在金锭中掺黄铜？”江怀师不好意思的摸着脑袋说：“看来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少爷不知道的啊！不过我也没敢全放假的，约摸着也就一、二成的金锭是假的。但您放心，也就是偶尔给南汉那边的金锭里会掺一些假的，和齐宋互市时我用的可都是真的。”陈琦这才想起来之前和许酬关于祥云纹金锭有过的一场谈话，可这掺黄铜的假金锭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若我的推测没错，蒯忠是替太后去收这祥云金锭了，作为过几日在议谈时向南汉通风报信、甚至是放水的交换。不过这只是一笔定金而已，倘若议谈真如南汉所愿全部达成，估计她能抽得的分成还会更多。”“什么？！你是说刘太后靠出卖自己的国家牟利？这、这不是通敌叛变吗？！”陈琦大惊失色道。江怀师也万分震惊，呆呆的看着许酬。许酬的眼中如鹰隼一般射出了寒光，她冷笑道说：“不光只有这次，想想过去八年里刘太后在南汉问题上的立场就一目了然了。从安平七年的‘良州之盟’，再到安平十二年重开与南汉互市的榷场，每一次的议谈，刘太后都是那个主张向南汉屈膝服软之人。仁宗皇帝年迈时，已经听不进去谁的话了，唯独只有刘太后可以影响他。南汉人知道她在朝堂上的份量，更不用说在如今一国二主这样的局面下。刘太后也是通过与南汉作的交易，得到钱财去收买人心，才换来如今占据半壁朝堂、呼风唤雨的局面。我们一直以为南汉是我们唯一的敌人，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比南汉人更恶、更贪婪的敌人，居然就深藏在我齐宋的紫宸殿上。而这个人，竟然就是口口声声以齐宋利益为先、号称要为仁宗皇帝守护江山的刘太后。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荒唐可笑之事吗？”陈琦和江怀师都静默了。今晚得知这样的一个真相，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也太让人心痛了。“少爷，那我们……刘太后她，这怎么办是好？有她通敌，过几日这议谈不就注定要输吗？”江怀师问道。“还不至于。既然南汉能把齐宋的人变成他们的盟友，那我们也能做同样的事。兴王刘昶，会成为我们的盟友的。”许酬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刘太后本就是一块阻挡在征伐南汉路上的石头，迟早是要搬开的。里通外国，这等于又给她自己加了一条死罪。既然她那么急着寻死，我们不妨成全她。怀师叔，你那里还有没有多余的假金锭？给我留一锭做个纪念吧。”江怀师答应了，他自然知道这并非留个纪念那么简单的。“时候不早了，怀师叔，您得赶紧回去，以免南汉使团那边起疑。您自己务必当心！现在一切都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着，您举家迁回良州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少爷，南汉曾经陷我于不义，我的命已经在南汉丢过一次了，我江怀师现在的这条命都是许家给的。桑玲的全家人也都死在良州屠城中。南汉与我江家有如此不共戴天之仇，就算把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搭上，也誓死要完成老爷的嘱托和您的期望！少爷，您也多保重，多保重！”江怀师说至此，已是老泪纵横，无语凝噎。许酬上前握住他的双手，用力的握了握。她和陈琦一道把江怀师送到了后门处，看着他登上马车走了以后才罢。“刘太后宁可让蒯忠千里迢迢回来去见南汉使团，也不愿让她现在的内侍总管葛宏去办这个差事，可见太后并不是很信任葛宏啊。那她为什么当初会把葛宏从内香药库调来做慈宁宫的总管呢？”许酬边和陈琦往回走，边思忖道，“除非……除非她觉得葛宏呆在她眼皮底下比呆在别处更好？如若不是为了他的安全想罩着他，那就是要监视他，抑或是和他之间达成了某种交易？再或者都有？”“会不会和之前的裕王下毒谋逆一事有关？我记得那段时间宫中的人事变动不少啊。”陈琦提醒道。许酬抬头看着繁星满天的天空，现在虽早已过了子时，但因为那璀璨的星光，夜空也显得不再那么黑暗了。今晚一席谈话中纷繁复杂的线索，看似扑朔迷离，可在她眼中，就好比这繁星，只要连对了线，那么就如这二十八星宿般，在天幕上一目了然、景象自呈。

第二十章：妒心恶计伤病体，臻园直面激阎罗“这帮所谓忠心的臣子，居然到这个时候才告诉我南汉使团的无理要求！轻重缓急他们都分不清楚！这也就罢了，今日在紫宸殿上吵吵了半天，还拿不出个准主意来，各说各有理。你应该去看看那朝会，跟个讨价还价的东门菜市桥一般！”赵衡一下朝会便来到了崇文院临羡阁，此刻正在和许酬发脾气道。“天家请息怒，诸位大臣也是体谅天家大婚，不想坏了您的心情。臣倒是想知道，天家打算如何应对南汉使团的呢？”“我要是知道该如何应对，也就不会来找你了。”赵衡没好气的说，“石述安说南汉都已经陈兵边境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次恐怕不会比安平七年那次好过到哪去。”“天家不用太担心，南汉的那些军事威胁都只是在唬人。”许酬将昨夜江怀师带来的消息都一一说给了赵衡。“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们还有什么可怕他们的呢？看来流徽榭果真如你所说，堪得上一支军队啊！”赵衡大喜道，可他看到许酬不置可否的样子，又疑惑的问，“怎么？我说的不对吗？”“现在这样说，恐怕还言之过早。”“为何？”许酬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在没有拿到确凿证据之前，先不告诉赵衡刘太后通敌南汉之事。她只是说道：“谈判如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不知届时南汉又会耍什么花招，只能临机应变了。天家，臣认为，共辖两浙的要求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不过也要做好增加岁币和扩大互市的思想准备。”“这其实已经比我预想的要好一些了。如果能保住两浙路，他们要扩大互市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增币两成……若是今年盐铁使王松亭能顺利提高三成盐业岁暮，那还是勉强可以应付的。”“天家无须多虑。有石枢密使等一干能臣在，定会护我齐宋的领土完整。而且，我们还有一个盟友，就在南汉使团中。”“你是说南汉参与议谈的人中，有我齐宋的人？”许酬微微一笑，道：“臣说的，正是南汉领使，兴王刘昶。”“那个疯子？！他怎么可能会帮齐宋？”赵衡咬牙切齿的说，“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你的仇人吗？正是他带兵屠了良州城啊！” “正因为如此，臣才要选择他成为齐宋的盟友。天家将会看到，刘昶在此次议谈中所起到的作用。甚至，在将来覆灭南汉的过程中，他也是不可或缺的决定性因素。”许酬沉着的望着赵衡说道：“臣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天家相信臣吗？”“那是当然了。你是天底下我最信得过的人了。”“那就请天家耐心的静候佳音吧。”赵衡疑虑重重的颜色有些释然了，道：“既然如此，看来朕还得放刘昶活着回南汉去了。昨日筵席上，他可是着实让朕开心了一阵呢。”许酬笑道说：“不过在这之前，臣希望能有机会亲自会一会刘昶，也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道天家能否答应臣一个不情之请，安排臣带着南汉使团去参观一下臻园呢？”“这好办，我一会就让枢密院去安排一下。只是你一人去的话，有些突兀，不如以殿试时《臻园赋》写的好的名义，让游九言也和你一同去吧。你见机行事，也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参加议谈。以朕的名义安排你进去，恐怕有些引人注目了。”“臣也如是所想。参观臻园便正是为了能以《臻园赋》作为借口，好接近刘昶。臣也会想办法去参加议谈的。只是一点，还请天家不要将今日的谈话告诉其他人。关于南汉军力部署的问题，我想还是借助他人之口说出去会更好。”许酬狡黠的一笑。赵衡点头应允道：“好了，时候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垂拱殿去了。和你聊过以后，我安心了许多。得卿一人，胜过雄师百万啊!”隔日一早，游九言便来到了崇文院，站在院子里，他就看到了许酬正在开着的一扇窗后伏案疾书。“许兄，你的病可痊愈了？这几日我公务繁忙，好不容易才得了空。听说你已经回崇文院了，就想着来看看你。顺便，也讨口茶喝。”游九言一进门就开始到处找茶壶。许酬见游九言一早进来，微微有些诧异。今日应枢密院礼房的安排，她和游九言本该于巳时在南汉驿馆那里碰面，再带使团去参观臻园。她看时辰尚早，才来崇文院先处理一些杂事。没想到游九言居然这么早的来看她了。“谢游兄关心，已无大碍了。一会儿游兄是打算从翰林院出发去南汉驿馆吗？”“正是，一会儿我们一起坐车走吧。这个兴王刘昶，我还真有些好奇。听了他不少耸人听闻的传言，不知本人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疯狂呢？”“我也听说了一些，不过也不全是贬损之言。据说他也善音律、精工器，是个博闻广见、思维敏捷之人,不可小觑。”游九言点头敷衍了下，拿起许酬身后桌上的茶壶摸了摸，说：“这茶都凉了，你这里怎么也没人伺候周勤一些？来人，沏壶热茶来！”游九言走到窗边，向窗外一个扫地的杂役喊道。过了一会，许安直端着放有茶壶和茶杯的托盘进来了。“游大人请慢用，小心烫啊。” 许安直放下了托盘，就退了出去。“你在写什么呢？”游九言端着热茶走了过来，微微俯身从许酬身后看过去。“钟大人命我将隋唐以来的宫中典籍都编纂在案。我一边整理，一边也读了一些前人典籍，很有所得，顺手也写了些心得体会……”游九言倾身，一手端着茶杯，一手伸过去要翻看许酬写的东西。哪知他没端稳茶杯，突然将热茶都洒在了许酬的左肩上。“啊！”许酬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不禁叫出了声。夏日单薄的公服怎隔的住这滚烫的热茶，她顿时感到一阵灼痛在左肩上蔓延开来。那里被皇城司的刀剑所刺的旧伤还未好，现在更是雪上加霜，她觉得伤口好像被撕裂了开来一样。“许兄！许兄！你没事吧？哎呀，看我都干了什么！快解了衣服让我看看！”游九言慌的不行，手忙脚乱的就要解开许酬的衣襟。许酬忍着痛，制止了他，道：“没事的，没事的。我去换件衣服就好。”“这可不行啊，这么烫的茶水，得找冰块来敷的。快让我看看！”游九言还是坚持要解开她的衣襟。许酬顾不得那么多了，站起身，推开了他的手，跌跌撞撞的走到了门口。正在此时，许安直冲了进来。“许大人！出什么事了？！”许安直一听到许酬厅房里传出的叫声，便急忙跑了过来。“我、我没事。麻烦您带我找个地方去把这身公服换了。”“好好，我扶您过去。”许安直抬眼看了一眼游九言，便扶着许酬出去了。游九言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夏日早晨的阳光在他的身后投射出了一道长长的阴影。没过多久，许酬便回来了。“幸好崇文院有备用的公服，虽然尺码大了一些，但也将就着能穿。”许酬轻松的说道，脸色并无异样。“你的肩膀，没事了吗？实在是对不住啊，都怪我毛手毛脚的。”游九言关切又愧疚的说。“无大碍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游兄不必歉疚。我们走吧，时候差不多了。”游九言跟在许酬身后，慢吞吞的走了出去，眼光一直停留在她的左肩上。南汉驿馆外，游九言和许酬叉手立于马车下，已经等了快有半个时辰了。夏日的阳光越来越烈，许酬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驿馆的门终于打开了，兴王刘昶晃悠悠的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使节官员。南汉尚紫，刘昶尤爱紫色，今日穿着的是件宽松的紫棠色万字锦镧袍，却在外又不拘礼节的罩着一件女式的藕色披帛，一深一浅，出挑的很。他倏的展开了一把紫檀木骨洒金仕女图折扇，轻轻的摇着，走到了许酬和游九言面前。游九言见状，将握在手中的那把墨竹折扇悄悄的藏于袖中。“‘春深晚兮气薰，毗研凤兮汀澄。夏荫林兮日远，登灵岳兮峦峻。望月明兮高台寂，玉絮飞兮金梅苾。契达者之徜徉，阅世景而敛性。’这是哪位写的《臻园赋》？”出乎意料的，刘昶吟了一段赋文。许酬望着眼前此人，胸中早已滔天骇浪，八年前血与火的一幕幕又翻涌上心头，痛如椎骨剜心。他们离的如此之近，许酬甚至能看到刘昶眼眸中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只需一刀，便可了结这个罪魁祸首、杀人魔王的性命。可是……许酬向前一步，平静有礼的拱手作揖道：“回禀兴王，此文乃许某拙作。”“原来你就是许酬。” 刘昶的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打量着，半晌才说，“不错，文如其人。不过你这脸色不太好啊，是病了吗？”许酬擦了擦汗，笑着说：“无妨，就是太阳毒了点。”“翰林学士院修撰游九言拜见兴王殿下！”游九言也走上前一步，向刘昶拱手，微鞠一躬。“你又是哪位？”刘昶斜眯着眼问游九言。游九言有些愕然，不知该如何回应。许酬马上接应道：“兴王，这位是春试新晋的状元郎，游大人的《臻园赋》可是得了殿试第一的。”“你们这判卷的考官都是什么品味？好坏看不出的吗？”刘昶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便上了马车。许酬哑然，看来这刘昶果真如传言中所说的，喜怒无常、难以揣摩。游九言只觉得胸口生闷，藏于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又是许酬！她不过得了个探花而已，怎么连南汉人都围着她转？！他才是庆熙元年的状元！本以为这次带领南汉使团参观臻园，就可以抢得先机，先行探听出些南汉人的底细，好为明日他参加议谈时一鸣惊人。结果没想到，枢密院礼房居然还安排了许酬一同前来。怎么每次都是她？就连刚才他试图用热茶烫伤许酬以阻止她前来，结果还是失败了。但愿明日议谈时，她不要再莫名出现又抢了他的风头了。刘昶健步如飞的走在石阶上，许酬习过武，勉强能跟上他的速度。游九言和几个南汉使臣早就远远的被甩在后面，气喘吁吁的扶树而行了。刘昶放缓了脚步，和许酬并肩而行，出其不意的问道：“你籍贯何处？”许酬沉吟了一下，答道：“良州。”刘昶停下了脚步，玩味的看着他。许酬于是也停住了。两人就这样对视着，一阵山风从石阶上穿啸而过。“听你的口音倒像是北方人。”刘昶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我是在河西路出生，祖籍是良州的。”“那你家人……”“他们大都还在河西路。”听了这话，刘昶刚刚紧绷的脸才松缓了一些。他继续拾级而上，许酬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后面。“你知道齐宋最大的弊病是什么吗？就是你们这些士大夫太注重礼义廉耻，太墨守于那些所谓的春秋大义了，这反倒成了齐宋的枷锁。两国交往，唯利可言，利益本身就是天底下最肮脏、最黑暗之物。说到底，比的就是谁更狠、更没有底线。”刘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段话。“兴王是在为八年前屠城良州之事辩解吗？”许酬马上回敬的问道，声音中透着一股子冷调子。刘昶斜睨着瞟了许酬一眼，说了一句：“你想多了，本王只是突然有感而发罢了。”许酬淡淡的回应道：“是吗，兴王？但愿是我想多了。”这一路上，许酬已经无数次想过手刃刘昶，或是把他从山上推下去，或是用山石砸死他。刘昶为人狡诈，刚才的一番话明明是激将法。但在她还没有达成此行目的之前，万万不能被刘昶激怒了做出蠢事。她压抑住心中的怒火，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意气用事。两人终于登上了臻园中最高处的灵岳峰。放眼望去，臻园的韶华景致尽收眼底。这座耗时六年完工的皇家园囿里，珍木奇石，莫不毕集，飞楼杰观，雄伟瑰丽。左右或湍流急奔、或平湖微澜；上下有飞鸟走兽，有奇花异草。徘徊仰顾，如坠重山大壑，深谷幽岩之底；登临峰顶，方知京邑空旷，坦荡而平夷。“真真是天下大美集于斯，无园能出其右者！”许酬感慨了一句。“那你一定是没有见过我南汉的玉清园、太微宫。”刘昶不屑的说道。“您说的可是那用珍珠铺满水渠的玉清园，和用金箔翠羽饰壁的太微宫？”“正是。原来你知道啊。”许酬嗤笑了下，说：“素知南汉能工巧匠甚多，尤善金银珠玉雕饰。不过那些都只是雕虫小技，若是作为国力的象征，不免有些贻笑大方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兴王，您可知道，这汴京城地处中原平缓之地，一马平川，本无山岳？现在，我们脚下的这座灵岳峰，是以土培冈阜，耗十万人力堆积了六年而成的。您看那方圆十里的的研凤海，是在平地上深挖下去，又开凿了一条云浪渠将汴河的水引进形成的人造湖泊。还有远处那连接汴京城的汴河、惠民河、五丈河和金水河四渠，通达八方、日夜不息的将我齐宋各地的粮食都运聚与此。”“那又如何？”“没有山，就造一座山；没有湖，就填一方湖；没有河，就挖一条河。这改天换地、移山填海的工事，方能彰显大国之威力、帝王之气魄、臣民之拥戴。那些雕梁画栋、鎏金画银的工艺，我齐宋也并非没有，只是自觉太过寻常，才没好意思引殿下去看。”许酬施施然的说道。“你这是在耻笑我南汉没有这些工事吗？”刘昶冷冷的问，“本王告诉你，那是因为南汉不稀罕建造这样粗鄙拙劣的园林。”“我听说，南汉刘氏是在晚唐时期以商贾起家，看来您的父皇和您的太子兄长更喜欢守财，而非疏财啊。无怪乎从未听说南汉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型工建。不过，”许酬话锋一转，笑眯眯的看着刘昶说道，“我也听说兴王您品味非凡，对雕刻、建筑都颇有研究。只可惜，您纵有这满腹才华和灵巧心思，也是无处施展啊。若不然，南汉也早该有一两座能和臻园相媲美的园林了。”“哼哼，就算有这臻园、有这四渠水利又如何？你们齐宋还不是照样得向南汉俯首称臣、缴纳岁币吗？我告诉你，这些个园子，南汉迟早会有的。而且，会比这臻园建的更大、更美！”刘昶隐隐的有些怒气， “若不是看在你还能写的了几笔骈赋，换作是在我宫里，胆敢如此和本王说话的，早就该给阉了！”谁知许酬非但没有怯懦，反而走近了一点，凑过去在刘昶的耳边虚声说道：“我本就没……”“殿下！殿下！哎呦，可算是找到您了。您这山爬的也太快咯。”南汉使臣，兵部尚书左光裔，气喘吁吁的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刘昶鄙夷的说道：“亏的你还是行伍出身，这丈尺高的小山就喘成这样。哼，也不知道我那太子哥哥看上你哪点了。走，回驿馆！”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马车在路过大相国寺的时候将许酬放了下来。 刘昶的马车也停下了，帘布被挑起来，刘昶半张阴冷的脸露了出来，对着许酬问道：“喂，你明天会去参加议谈吗？”“兴王为何这么问？我不过一介崇文院校书而已，是没资格参加这样高级别议谈的。”许酬微微欠了下身答道。“你最好别去。像你这样伶牙俐齿的人，议谈上能少一个是一个。”刘昶拍了拍车门，放下了帘子，马车就离开了。许酬拖着步子，慢腾腾的走回到了许府，刚走进大门，终于体力不支的跪倒下来。府里的人们拥了过来，曲哥将她扶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她的左肩上已隐隐渗出了血水。许酬的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轻声说道：“去下桥请佘药仙。还有，去请户部的范泽中大人来府上一趟。”当曲哥把在下桥妓馆一条街玩耍的“药仙”佘谷蝉请回许府时，许酬已经趴在寝榻上昏睡过去了。“怎么最近三天两头的老出事？老佘我正玩的高兴呢，非得给我抓回来了。那‘宜春院’的柳仙姑娘还在等我回去呢！” 这个嗓门特大，顶着一头鸟窝般乱糟糟的卷发，常年处在半醉半醒中的七十岁老人，就是江湖人称“诡毒诈计活阎王，神医妙手今华佗”的“药仙” 佘谷蝉。佘谷蝉过去一直在两浙雁荡山中修炼，擅制奇谲诡异的毒药，又喜欢捣鼓千奇百怪的医术，却往往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治疗效果。用他的话来说，既能把活人药死，也能把死人救活，全凭能不能让他开心作为交换。可就是这样一个行事出挑的老药仙，最大的克星竟是他那个年方二八、古灵精怪的徒弟芳绮。因为也是怪了，只有芳绮才能说动那些妓馆的姑娘们，愿意让这个邋遢老头一亲芳泽。而许酬又是因为芳绮的关系才结识了佘谷蝉。佘谷蝉对这位出手阔绰，总是能及时将他在妓馆瓦肆欠下的账付清而赎回他的年轻人，也是颇有好感。更不用说许府还是这烟花柳巷连绵的汴京城里唯一可以容纳他的一处栖身场所。“老药仙，您就给看看吧。只是烫伤，好治的很，耽误不了您的春宵一刻。”曲哥央求道。“什么‘春宵一刻’？是春宵三刻！三刻是起码的！别小看我的‘金龙春欲丸’，哼！” 佘谷蝉顶着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苦脸，一屁股坐到了许酬的床边。“哟，还粘上了，得拿剪子剪开。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来看啊，这样子看着烫了好久了吧……”佘谷蝉一边嘟囔着，一边用剪子几下就剪开了许酬左肩上的衣服。当他揭开衣服一看时，众人才看到许酬的左肩上起了一大片烫伤的水泡，边缘都已经开始化脓了。原先的那处剑伤也裂了，伤口渗出了丝丝血水。“不好，这样会染渍的。去把我的药箱拿来。” 佘谷蝉皱了皱眉。“佘、佘药仙，我一会、一会还得见一位客人，您得保证我可以清醒的和他说话啊。”许酬迷迷糊糊的说道。“我看你现在就挺清醒的嘛。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惦记什么会面啊。你先趴好，等我上完药再说。” 佘谷蝉说着就在药箱里翻来翻去的找出几个瓶子，依次在许酬的伤口上撒上了青的、白的、红的药粉，而后又用纱布包扎了一下。“让你瞎折腾，活该！喏，把这个喝下去，能让你清醒一会。” 佘谷蝉一手卡住许酬的双颊，就将一小瓶玉露给她灌了下去。“哎哟我说老药仙，您能不能怜香惜玉一些。少爷平时那么金贵的人儿，我们碰都不敢碰的。”许三伯在一旁抖抖霍霍的看着，就像自己被他掐住了脖子一样。“她这半男半女的样子……反正我看她命大、经造，就是当一个男的来治的。行了，许大少爷，你再趴会，一会儿药效就该起了。” 时候刚好，范泽中踏进许酬屋子的时候，她已经醒了，正披着一件衣服靠在床头。“许兄，你怎么了？怎么又病了？”范泽中急急的走进来，坐到她床边，一脸忧色关切的问道。“无大碍，是我自己不小心烫伤了。先不说这个了，我请范兄过来，是有要事相商。”“请说。”“明日和南汉使团的议谈，听说范兄也会去参加？”“是的，户部侍郎江云济命我去做议谈记录。怎么 ？许兄要商议的可是如何应对南汉之事？”“正是。”许酬便把所知的全部有用的信息，都告诉了范泽中。“谢许兄如此信赖泽中。只是我不明白，这么重要的消息，你又是从何得知的？还有为何你不直接告诉枢密院的人呢？他们才是明日议谈的主力啊。”“我是如何得知，日后会和范兄解释的。至于不告诉枢密院的人，是因为我无法像信任范兄那样去相信其他任何一个参加议谈的人。议谈这几日，你只需注意观察便明白，朝中并非所有人都希望齐宋能赢得此次议谈的。”许酬忍着痛，又叮嘱说，“还有，以我今日对刘昶的试探来看，他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不太相信身边的大臣，尤其时那个兵部尚书左光裔。刘昶和他的太子皇兄刘玢之间也有一些矛盾。望范兄能好好利用这几点，临场应变。齐宋南境的安危，一国的荣耻，如今便系于范兄一身了。”范泽中面色肃穆，拱手作揖道：“许兄放心，我会尽力而为，定当不负许兄的信任和嘱托。”范泽中走后，陈琦过来为许酬盖好了被子。“除了因信任范兄之外，你是否也打算辅助他上位？”陈琦问道。“确有这个考量。天家重掌大权之时，就会发现朝堂并无可用之人。范泽中论才学能力、德行口碑，是出相入将之才。这一次的议谈，既然我去不了，也不能白白浪费一次机会，就借机助他崭露头角吧。” “那这个烫伤又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绝不可能是自己不小心烫着的。”陈琦又拧着眉头问道。许酬叹了口气说：“是九言失手打翻了茶杯。”“他是故意的吧？为了看到你左肩上的伤？难道太后还没消除对你的疑心？”“那现在也该消除了，我都装了大半天了。不过，也可能真的是九言不小心而已。没有什么大碍，就算了吧。我想休息了，实在是太乏了。”许酬半眯着眼睛，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舌战南使护轩辕，但拂沉尘予清明（1）翌日清晨，臻园内的研凤海上，湖水平如光镜，倒映出沿岸的十里柳色。水面上忽然泛起一阵波澜，一艘明黄的龙舟画舫正是这波澜的源头，在向着湖心洲渚上的绛霄馆驶去。掩映在枝叶扶苏的翠柏中的绛霄馆，红黄相间的琉璃瓦顶望之若浮于山林之上的晚霞，千叠万复、雍容华雅。待到画舫上的人纷纷上岸后，才恍然觉得这里真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安静所在，作为今日齐宋与南汉议谈之地，是再合适不过了。只是，面对这出尘绝世的美景，洲渚上的人们此时也无心流连。绛霄馆议事厅堂内，一张黄花梨木的长桌，将齐宋与南汉两国代表分隔两侧。议谈尚未开始，便已能感受到这暗潮涌动的气氛了。两边都派出了各自朝廷的中流砥柱：南汉一边由兴王刘昶统领，与会者还有兵部尚书左光裔、户部尚书李殷衡、南汉皇帝所宠信的宦官陈同章，以及两位负责书记的小官；齐宋这方，以枢密使石述安领衔，另有三司使何闵文、翰林大学士钟嘉磬、户部侍郎江云济，以及负责书记的翰林学士院修撰游九言和户部员外郎范泽中参加。这几日，注定不会风平浪静。虽说对面坐的是敌非友，但齐宋大国风范的礼仪还是要讲究的。石述安先行致辞道：“欢迎兴王所率领的南汉使团莅临汴京，也感谢南汉使团不远千里，前来观礼祝贺我齐宋天家的立后大典……”“石大人，这些场面上的话还是省了吧。你我都心知肚明，一旦坐到了这谈判桌两侧，便是对手了。该说的客套话，大典和筵席上已说尽，现在还是尽快切入正题吧。”刘昶不留情面的打断了石述安的话，使了个眼色给宦官陈同章。陈同章紧接着说道，“我想诸位大人，应已收到我方所提出的要求了：其一，共辖两浙；其二，增币两成；其三，扩大互市。这就是此行我们来的目的。现在，我们想知道齐宋方面打算如何回应我们的要求。假如各位能痛快的答应，彼此就都可省去不少麻烦了。”石述安压着怒气，说：“那么我现在也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南汉的诸位，齐宋对这三个要求的回答是不可能!”“石枢密使，别置气呀。议谈、议谈，不就是要边议边谈嘛。你一上来，就堵死了所有可谈的余地，我们还怎么谈呢？”南汉翰林学士魏曙赶忙安抚说。“用不着和他们那么啰嗦。石枢密使，我就告诉你，南汉已有三十万大军部署在齐宋荆南至两浙边境。若是齐宋不答应这三个条件，我军顷刻间便可挥师北上。到时候，就不会像安平七年那样，只是奔袭两浙一路、屠良州一城而已了！”南汉兵部尚书左光裔威胁道。翰林大学士钟嘉磬厉声呵斥道：“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难道你以为齐宋的百万禁军会坐以待毙吗？！领土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绝无可能协商的。当年吴越国王钱舒因感念仁宗皇帝恩德，而将吴越十三州主动献上，成为了我国一路，至今在我齐宋的统辖下已有二十五年之久，为我齐宋领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两国共辖一地，一地共事两主，千古未闻。南汉又凭什么提出这样非分索求？”眼见这一开场，两边的文武大臣就恨不得要火拼起来，陈同章赶忙出来灭火，道：“钟大学士消消气，我们这也是情有可原的要求。两浙作为齐宋与南汉互市通贸的桥头堡，无论是文化、语言，还是经济上，都深受南汉的影响。我们只是要求共辖，以保证南汉商人在齐宋经商的便利和安全而已，并非是要占你齐宋的地盘。各位也都冷静一些，动不动就要舞刀弄枪的干嘛？”刘昶一边注视摆弄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一边幽幽的慢声说道：“我南汉的筹码摆在这桌上，就看你们敢接不敢接了。只有弱者才会磨嘴上功夫来拖延时机。本王素知齐宋人狡猾诡辩，但今日我南汉不同你们在此浪费时间。我们的背后，是南汉陈兵边境的三十万大军。”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歪斜着眼看着石述安，说道，“石枢密使，我就问你一句，你们号称的齐宋百万禁军又在哪里呢？他们难道不是应该都在北边被大显国招待着吗？”石述安心中没底，一时语塞，只能面上强作镇定。其他几位齐宋大臣也都是目光虚虚闪闪，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声音在齐宋一侧的后排响起，只见范泽中站起身，朗声问道：“敢问兴王，南汉真如您所说，有三十万军队在我南疆边境附近候着吗？”“那是当然，难道还骗你不成？”“看来南汉也深谙兵不厌诈之谋啊。越是心中没底，便越会色厉内荏。您敢说，这三十万陈兵是实打实的精兵强将吗？若是，我们齐宋禁军倒是不介意与之战上一会的。不过，也用不着我们的百万禁军，有两浙一路的禁军便足以应付了。”户部侍郎江云济有些吃惊的回头看着自己的属下范泽中，这小子怎么敢就这样应仗了？且这军机之事又并非他的职责范围，别是他在信口胡说。他拼命的给范泽中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坐回去。游九言更是心中大惊，他本以为这里没有他们说话的份，便一直老老实实的做好书记的工作而已。这个范泽中，比他的官阶还低，怎敢在此大放厥词？又是一个妄图用夸夸其谈来引人注目，从而好进阶的心机之举吧！范泽中倒是丝毫不惧对面南汉使团的腾腾杀气和齐宋己方投来的质疑目光，从容不迫的走到了前面，长身立定，道：“据我所知，邵武增加的军力不过是训练不超过三个月的厢军，而非正规军。郴江沿岸虽堆积了不少可用于造浮桥的竹子，但你们的军队又在哪里？不过是障眼法而已。若按此推算，南汉的边境驻军最多不过五万人，却被说成三十万大军，我看南汉的嘴皮子功夫也不差啊。”“你一个区区户部员外郎，这等军事机密又是从何得知？不过是在这诓我们罢了。”左光裔不屑的说道，眼神却有一丝躲闪。他挪了挪身子，左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借机还偷偷看了一眼刘昶。这一切不自在的动作都被石述安捕捉进了眼里。范泽中所言之事，就连枢密院也不知情，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也难怪，枢密院机宜司的察事力量本就主要针对大显国，而在南境少有部署。不知范泽中此时，是大胆的想唱一出空城计，还是确有此事。他先前便听说过范泽中少年英才的大名，也对他的曾祖父名相范琛敬仰久已，想来范泽中不至于做出没有把握的鲁莽冒进之举。无论如何，齐宋本就没有多大的胜算，不如铤而走险一把，配合一下范泽中了。石述安定了定神，反问道：“左尚书的底气怎么听着有些不足了？刚才一副三十万大军要挥师北上的气势去哪了？听来听去，南汉有的不过就是这边境上的布兵而已。这些早已被我枢密院所掌握了，范大人是我议谈代表之一，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我们就是想看看南汉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招数。若还有，就请尽管使出来。”“呵呵，若论兵不厌诈，原来石枢密使才是此中高手。不过您可还知，我南汉有二十艘龙战船现就在你东海上，等着在温州那卸点货呢？”见左光裔有些心虚，刘昶在这节骨眼上抛出了南汉的海上精锐力量。范泽中等着就是刘昶的这句话，马上应道：“兴王，难道交趾国偷袭打劫媚川都的事就这么完了？那些龙战船不需要继续保护你们在北部湾的珍珠了吗？龙战船的位置究竟在哪，趁交趾国来观礼的使团还未离开汴京多远，我们快马前去，一问便知。”范泽中又补了一句说：“此外，你们派去媚川都的龙战船应该是十三艘，而非二十艘，我说的没错吧？”南汉打出的三张牌都被齐宋釜底抽薪。之前一边倒的形势陡然逆转了过来，现在轮到南汉使团的人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刘昶皱了皱眉，倒三角的长眼微微眯起，狐疑的看看范泽中，接着，阴沉的目光又扫过了南汉这边的几位大臣。“就算龙战船现在是在北部湾，那又如何？只要我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他们马上进军东海。”左光裔狠声说。“左尚书，这么说你是承认了龙战船根本不在东海咯？别欺我不熟海战啊，龙战船从北部湾开到东海，至少得要三十日，待到那时，我东海沿岸的调兵和布防也早就完成了，定会恭迎大驾。”石述安镇定的说道。眼看左光裔节节败退下来，范泽中趁胜追击，对着刘昶言道：“兴王，就为了两浙路一地，您真心就想和齐宋来个玉石俱焚吗？话已至此，难道您还看不出来究竟是谁更想打这场仗，又是谁更会从中获利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两国交战，耗的是国用库藏，损的是天子之兵，得名得利的却是那些主张开战的大臣们。他们不用亲上战场，不过是动动笔杆子和嘴皮子，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便能沽名钓誉、贪墨所得。我听说，在南汉，战场上拼杀的将领若是有了功劳赏赐，或是抢到些战利品，回头还得分给那些朝中主张开战的大臣。兴王想必对此并不陌生，八年前南汉军队劫掠两浙，所得金银是否全部归公了？我想不仅你们的国库没见着，就连兴王怕是也没见着吧。”范泽中说着，眼光就飘向了左光裔。与此同时，刘昶也看向了左光裔。左光裔听范泽中这么一说，也是心虚，不自觉的就对上了刘昶的视线，见他正在看着自己，触电一般的收回了目光。“何况，‘良州之盟’的签订已逾八年。这八年里，两国相安无事。和平安定得来不易，理当珍惜保持。我仁宗皇帝顾全南北，特意修和；当今天家亦恪守盟约，从未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相信南汉皇帝也不会有意撕毁盟约，轻言战事，做出有损南汉声誉的举动。以武力威胁我齐宋，提出对两浙共辖的要求，这恐怕也非南汉皇帝的本意，而是有人故意撺掇的吧？至于这背后的原因，我想兴王比我们都更清楚。”范泽中牢记许酬先前的叮嘱，见机开始离间刘昶和其余几位主战的南汉使臣。而这段话，就如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果真起了作用。刘昶的脸色比先前更要阴晴不定，眼眸黑如深潭，漠然的看着他下属的几位使臣。左光裔刚要起身分辩，却被陈同章制止了。陈同章说道：“我国皇帝自然不会做出背信弃义、单方面撕毁盟约之举，这点还请贵国放心。兴王殿下，以微臣之见，共辖两浙这条，我们还是回去再议议吧。您意下如何？” “殿下，万万不可，这可是我们在出发前，就已经和陛下商议好的了。撤换议谈条件，事关重大，不是我们在此就可擅自决定的！” 左光裔急切的同刘昶争辩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既授我全权代表，本王自可决定。”刘昶并不拿正眼瞧他，一句话堵了回去。刘昶提议暂停一会，又对陈同章和李殷衡说：“陈大人、李大人，请你们二位同本王出来一下。”左光裔也要起身，却被刘昶喝住了：“没叫你出来，你在这候着！” 左光裔只好慢慢的又坐下了。刘昶几人走出议事厅堂后，石述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他知道刘昶这句暂停的话说出口，取消共辖两浙路这一条就有希望了。他站起身，走到范泽中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干的不错。”没一会，刘昶便和陈同章、李殷衡回来了。南汉户部侍郎李殷衡直截了当的说：“石枢密使，我们可以搁置共辖两浙路这一条不谈。但是，作为交换补偿，我方要求增币五成。”“什么？！”石述安等人异口同声的惊声而起。“诸位不必太过惊讶。应你们的要求，我们撤了共辖两浙路这条，可你们也要投桃报李，总得让我们回去交的了差吧。用银子换得长久和平，这不正是贵国所图吗？” 陈同章狡黠的一笑，慢条斯理的细声说道。“这是强词夺理！增加两成本就已是无理索求了，这五成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你当我齐宋国库里的银两都是大风刮来的吗？” 户部侍郎江云济怒斥道。三司使何闵文刚才一直未开口。现在谈及岁币，就是他的分内之事了。他清了清嗓子，缓声说道：“江大人先别激动，这既然是新提出的条件，我们还需从长计议，用不着现在就急着回应。”“何三司使所言甚是。你们完全可以回去好好商议一下，明日再做答复也不迟。不着急，我们的耐心有的是。” 李殷衡说道。“对，回去好好拨拉下算盘。我看齐宋既然能耗时六年，把一座臻园修的如此美轮美奂，国用想必很是充盈。”刘昶望着窗外对岸的灵岳峰，忽然大笑不止，笑的让在场众人莫名其妙，“以为带我们参观一个破园子，就能在本王面前炫耀什么国力。若真有如此造山填湖的财力，想必区区五成岁币也不在话下吧！走了，明日再议！”南汉使团走后，齐宋代表们仍留在绛霄馆内商量应对之策。石述安等几位大臣，都在问范泽中究竟是如何得知南汉的布局都是假的。因许酬先前嘱咐过范泽中，万不可透露消息来源，更不可提及她。范泽中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辞，告诉众人说自己也不过是察言观色，觉得南汉底气不足，因此故意试探南汉反应的，没想到被他这招险棋歪打正着了。至于南汉和交趾对峙一事，则是他前几日碰巧遇见了交趾来观礼的使臣，无意中得知的。石述安虽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仍是大力褒奖了他。然而，众人还是对这新增五成岁币的条件该如何回应，意见分歧很大。何闵文与钟嘉磬力主接受条件，以避免战祸。其余人却反对，认为完全还有可以再谈的余地。丁谓一听说石述安与何闵文从议谈回来后就去见了刘太后，便也匆忙的赶往崇政殿去了。他刚走到殿门外，迎面就撞上了石述安气冲冲的走出来。他喊了句“石大人”，想要拦住石述安，可石述安却一句“这事没法谈了”，就甩袖走了，弄得丁谓一头雾水。而何闵文则是悠哉的迈出了大殿，看到石述安远去的背影，对丁谓笑了笑，也不多言，便也离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三相接二连三的来拜见哀家？哀家这崇政殿何时有过如此热闹。”刘太后坐在金銮宝座上，手中正在批阅折子，抬眼一看是丁谓，并没有搁下笔，又把目光挪回到了折子上。“太后，老臣前来……”“若是为了别的事尽管说。若是为了与南汉议谈之事，之前哀家不是已经和丁相说过了吗，议谈之事交予石大人与何大人去谈就好，丁相就不要操这份闲心了。”“可是太后，此次议谈事关重大，南汉使团又提出增币五成这等无理取闹的要求，老臣不来和太后商议一下，实在是寝食难安啊！”“唉，”太后终于搁下了笔，抬头说道，“丁相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石大人与何大人方才已经告诉哀家，南汉至少不会再提共辖两浙之事了，这难道不已经解了我齐宋最最紧要的心头大患了吗？只要保住两浙路，就是保住了我齐宋的颜面，保住了先帝的江山，其余的条件，都好说。”“好说？太后，增币五成啊！您有没有算过这笔账？现今库藏自天下财货所入，一年收入约八千万贯，十之有五用于禁、厢军费，十之有三用于赡官，十之有一用于皇室与祭祀封赏，最后剩下的，几乎全部用来交纳每年八百万贯给南汉的岁币。即便这样，还得是在风调雨顺、无战无难的极好情况下，国用收支才刚刚平衡。若是对大显来一场仗，或是哪里需要赈灾，就会入不敷出。此时，是万万担不起这多余出来的五成岁币啊！”“丁相这三司的数字是信手拈来啊。可是，不知丁相有没有算过另外一个账？若是我们不接受增币五成的条件，南汉势必会对齐宋宣战。打一场边境战争又要花费几何？以安平四年与大显的燕云之战为参照，那场战争历时九个月，耗费八千万贯，我们还给打输了。南汉的凶狠善战不亚于大显，丁相怎能保证我们一定会打赢？若是打输了，南汉难道不会以此为借口，再要挟增加更多的岁币？在哀家看来，不要说是增币五成，哪怕是增币一倍，都是可以接受的。”丁谓瞪着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太后，嘴巴一翕一合，半天才哆嗦着问道：“增币一倍？！太后，老臣是人老耳聋听差了吗？莫不说增币一倍，就是增币五成、两成，这多出来的窟窿又要如何去填补呢？”“这个哀家刚同何大人商量过了。如今岁赋来源，谷粟丝绵占一半，盐、酒、茶税才占三成不到，此项大有可以提升的空间。三司盐铁使王松亭也得力的很，先前让他督办盐业岁募增三成，眼看今明两年达成目标问题不大。另外厢军开支这几年也增的太快了，故而刚和石大人也说了，厢军的有些开支，能省一些是一些。譬如这精钢铠甲完全可以用山字甲代替的嘛。他们也不能样样都和禁军比，否则整编为禁军得了。”“您的意思是要加重税负，缩减军费？朝廷无能，才要让我齐宋百姓节衣缩食，来承担这无妄的灾祸。厢军同样为国效力，月例本就不比禁军，却还要再减吃穿用度，这不让人心寒吗？不成，这万万不成！老臣坚决不同意！这就算报到天家那里，天家也断然不会同意的。”刘太后已是抱着极大的忍耐在和丁谓商议了。之前她就料到丁谓若参加议谈，只会坏了她的好事，才坚决没有让他去领衔议谈。此刻，听丁谓竟然搬出赵衡来压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哀家的崇政殿，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就算告到天家那也没用。你也不许去！天家刚刚大婚，又要忙于接下来的册立众妃，你们这些做大臣的本就应该为天家分忧，而不是在那无事生非！”丁谓闻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骇然的念头。从立后到册妃，南汉使团偏挑这个时候来议谈。而太后一直找尽各种借口不让天家和他插手此事。其中吊诡，让丁谓不能不往坏处去想。“恕老臣不能同意！老臣既为三朝宰相，就不能坐视不管，看着国家根本被如此动摇……”“丁谓！你好大胆子，竟敢抗旨不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后？！”刘太后腾的站起身，一巴掌拍在了御案上，恼羞成怒道，“议谈本不是你分内之事，你却能那么快就知晓细节赶过来，莫不是在齐宋的代表中安插了自己人？亦或是，你早就和南汉暗通曲款了？我看你那么急着拒绝南汉的条件，怕是为的挑起和南汉一战，自己好从中渔利！倒是奇了怪了，安平七年时你不是力主纳币以免战的吗？如今怎么走到另一个极端去了，非得和我针锋相对？说的那么好听，为的什么国家根本，我看你根本就是为权为利，才要和我争个高下！你若是再敢僭越插手此事，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来人，送宰相出去！”丁谓最后走出崇政殿的时候，看着右侧通往垂拱殿去的路，想起前几日在紫宸殿上，赵衡面对一班争吵的大臣们，也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他连连叹气，最后还是选择了打道回府。回到相府，有一人在前院议事厅内仍在等候着丁谓。见到丁谓回来，这人便殷勤的迎上前来。丁谓有些诧异，问道：“九言，你怎么还没回去？不是让江大人和你报完信就赶紧回去吗？这天色也不早了。”游九言微躬着身子答道：“回禀相爷，学生放心不下。若是不知太后那里对这增币五成究竟要如何应对，学生这心头的担忧，真是堵得慌，于是便又折返回来了。”“难为你这一片拳拳为国之心了。唉，这事，咱们不管了，也管不了了。“您这话的意思是……？学生愚钝，还请相爷明示。”“你别问了，老夫也不方便再多说什么了。明日，就看何大人与石大人的能耐了。”丁谓失神的挥了挥袖子，便向后院去了。游九言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也只得离开了。他沿着御街边走边盘算着，入朝没多久，他便通过对朝中势力的分析得出结论，宰相一党还是颇有势力的。刘太后再怎么拉拢朝臣，图谋大事，也终究抵不过这正统之名。因此，游九言最终是选择了攀附相党。只是因为平时他伪装的极好，左右逢源，让后党误以为他是太后的人。丁谓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反而认为这可以为他们带来更多后党方面的消息。所以，这次议谈，游九言便承担了为丁谓通风报信的任务。游九言本以为，如若提前知道上层的看法，也许明日议谈上他也可以像范泽中那样一鸣惊人，有所表述。谁想到，丁谓竟然一点消息也不肯透露，这个老狐狸，还是对自己不放心啊！

第二十六章：边传捷报喜忧半，三足鼎立终合谋立冬了。庆熙元年也渐入尾声。赵衡登基的第一年，眼看着总算要安稳的度过了。前几日，河西路茂山一地传来捷报，天武军大破一支前来抢劫边民的大显军队。天武军隶属禁军殿前司统领，是石凯南一手调教出来的，一年多前因换防调到河西路镇守边关。这样一场难得的胜利，无疑是给行将结束的这一年，添上了一个完满的结尾。因此，今日朝会之前，紫宸殿上便已有不少大臣前去恭贺石凯南和石述安父子俩。对此，石家的这两员重臣倒是表现的谦逊谨慎，低调异常。朝会上议论完毕了其它几件事情，波澜不惊。临近退朝时，刘太后提及了天武军的战绩，道：“哀家听说，此次河西茂山大捷，天武军歼灭敌寇五百余人，缴获战马千余匹，生擒主将。如此辉煌战绩，天家应当大加褒赏才是。”赵衡也颌首，连连赞许道：“当赏！当赏！石将军，朕素闻你治军严明，天武军和捧日军在你的统领下骁勇善战。此次天武军立下如此战功，朕要大大的赏赐。着，天武军全军将士赐衣，将官每人赏钱二千，将官以下每人赏钱三百。殿前都指挥使石凯南，赐金紫，银勒马，钱五万。”四周大臣都纷纷击笏表示恭贺。石凯南正要领旨谢恩，吏部侍郎陈普和抢先一步出列奏请，打断了他。“启奏天家，启奏太后娘娘，微臣有一议正好借着石将军受赏上奏。微臣认为，石将军多年来为我齐宋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可谓是居功至伟，但其品阶与赫赫军功实难相匹。若微臣没有记错，石将军身为从二品殿前都指挥使已五年有余，理当更进一阶。参知政事一职因王珲王大人致仕，刚有一空缺。因此，微臣斗胆奏议，请天家和太后娘娘擢升石将军特进一官，加参知政事，赐二品服带！”石凯南闻言，心中一凛，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望向父亲石述安，可石述安是从一品大臣，站在前列，从他这里只能看到父亲高大身躯的背影。赵衡不置可否，没有马上作答。刘太后则马上回应道：“哀家觉得陈卿的提议甚好！若不是陈卿提醒，哀家都不记得石将军坐镇殿前司有那么久了，倒是委屈了石将军。”石凯南马上谦逊的回应道：“回禀太后娘娘，天武军此番胜利，都是边疆将士们置之生死、奋勇杀敌的结果。微臣虽为天武与捧日两军统领，但身居汴京，远在千里之外，委实不敢贪功。 之前天家赏赐，圣眷优渥，微臣已深感惶恐，若是再官进一级，微臣实在愧不敢当。”“石将军，军中有纪，赏罚分明，于朝廷而言亦当如此，石将军不必妄自菲薄。加官进爵，是朝廷对你的厚望，哀家希望石将军能继续尽忠职守，为国效力。”刘太后的声音中隐隐的透着不容否定的语气。“启禀太后，”石述安上前一步道，“微臣认为，石将军多年在军中，并未有过执政经验。参知政事乃佐政宰相的文臣职位，以石将军的资历，断不足以胜任。还请太后三思。”刘太后假笑道：“石爱卿对于石将军是过于严苛，过犹不及。朝堂之上，没有父子，只有君臣。爱卿还是不要夹带私心来劝说哀家了。天家，你意下如何？”“太后娘娘，朕觉得石大人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既然是宰辅重位，不如就交由中书门下和吏部一同商议后再定吧。”赵衡微微偏头，对着身后垂帘的太后说道。宰相丁谓此时闻听赵衡吩咐，还未等刘太后回应，便立马出列，只是简言道：“微臣遵旨。” 丁谓先前一直立于阶下沉默不语，面静如湖，可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这出其不意的一击，让他心中警铃大作。一直貌似中立的石家，莫非已经同太后联手，要对相党下手了？多年来，石家主军事，他丁谓主政事，泾渭分明，互不干涉。以他的立场自然是不希望由自己一直把持着的政事堂中，被石家渗入。陈普和此时奏议，多半是太后授意。而石家的表现，哼哼，怕只是在和太后一唱一和的演一出双簧戏罢了。不过他也看出天家多半亦是对太后如此坚持嘉赏石家有所顾虑，才将此奏议交由他和吏部商议。这倒是给了他一定的时间好去考虑、周旋。因此，待一听到赵衡的旨意，他便马上承旨了。 珠帘后的人俨然无语，表情阴晴难测。此时还不宜对石家步步紧逼，以免打草惊蛇，刘太后心想。半晌，她才略带不快的语气道：“既然天家这样说了，那就劳烦丁相会同吏部研究吧。退朝！”众臣们皆叩笏拜伏于地面，恭送着赵衡和刘太后离去。出了紫宸殿之后，石凯南与石述安心照不宣的渐渐走到了一起，向皇宫后苑走去。淑妃听风仪女官说了父亲和祖父正在石太妃宫中，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便也赶往慈明宫去了。她只身走进慈明宫的正厅，就看到三人面色严峻的围坐在圆桌旁。石凯南与石述安诧异的看到淑妃进来，刚要起身行礼，就被淑妃制止了。她转身关上了正厅的门扇，屋中就只有石家四人。“祖父、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今日突然进宫来见姑母了？”石述安苦笑道：“福至祸所兮，祸之福所依啊！”便把朝会上的事说于淑妃听了。淑妃一手扶着腰，一手扶住圆桌，慢慢坐了下来。她向石太妃望去，那无声的眼神已然表明了一切。“老臣实在没想到，太后欲借茂山大捷论功行赏之机，夺取凯南的统兵之权。此举明升实抑，实在是高明一着。”石述安转向石太妃，悲愤的说道，“太后怕是要向石家下手了，老臣前来，正是要同娘娘商量如何应对。想我石氏一门，百年忠勇，如今却要落在这佞臣妖后之手。石家基业若是就此毁于一旦，老臣实在是有愧于石家列祖列宗啊！”“父亲，您别自责了，该有愧于列祖列宗的是女儿啊。要怪就怪女儿当初对太后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隐忍和大度能换来安宁。事到如今，也就只能请父亲与兄长在朝堂之上顶住压力，万万要拒绝这加官的赏赐。”“恐怕不易。自古帝王封赏，哪有不受的道理？若被太后扣上一个藐视天威，那可是要杀头的罪啊！”石凯南说道。 “为何不直接去找天家帮忙？若是天家不下这个旨意，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淑妃猛然冒出了一句。石述安摇首道：“萱宁啊，天家若是能做的了主，又为何至今还会受制于太后呢？”“可是这次不一样。”淑妃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眼中半是慈爱、半是隐忧之色，又抬头道，“天家本就有扳倒太后的决心，如今我又怀了天家的龙嗣，就算是为了孩子，他也定会和太后争上一争的！”“天家拿什么同太后去争？且不说这满朝文武大半分属后党与相党，不在天家的掌控范围之内，就连上四军的虎符都不在天家手中。难道你要石家为天家出兵对抗太后吗？”石凯南反问道。淑妃有些急了，刚想争辩。刹时，她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记起许酬曾经嘱咐过她的一句话。“但若真的遭遇了，你只需记得我一句话，‘三足鼎立，合二为一’。”“‘三足鼎立，合二为一’。对了，就是这个！”淑妃脱口而出。另外三人都一同看向了淑妃，进而又面面相觑，严峻的脸色慢慢起了变化。宰相府书斋内。丁谓垂坐于玫瑰椅上，正翻看着一份折子。丁泓钦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父亲，吏部陈侍郎与石枢密使都上门来拜访您了！”丁谓放下折子，略微有些讶异，问道：“他们是一道来的吗？”“近乎是同时到的，但却不是一道来的。陈大人正在前厅等着。石大人却是轻车简行，停在一街之外，差人来后门通报的。” 丁谓捋着三缕须髯，沉吟了一下道：“你去跟陈大人说，老夫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客了。”“那石大人也不见了吧？他们想必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的。”“不，石大人要见。等陈大人走后，你再去请石大人来书斋。”“父亲，您这是何意？““他们两人，一个是为了公事，一个是为了私事。公事在政事堂谈就可以了。私事，还是在这谈吧。”石述安与丁谓面对面分坐于茶案两侧。丁谓提起手边小炉上的茶壶，刚要给石述安面前的天青色汝瓷茶盏中倒上茶，石述安却摆手示意不用了。丁谓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他们同朝为官三十多年，分别是执掌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两府的一品大员，彼此是最熟悉的同僚，却也是最陌生的同僚。安静的书斋中，只听得见小炉上的茶壶烧开了冒着气的滋滋声。“丁相，同侪三十多年，你这相府，我还是第一次来啊。”终于，石述安开口了。“是啊，石府与相府也不过相隔两条街，石府我也是一次都没去过。”丁谓缓声说道，“所以，石大人今日难得赏光，却连我这相府的茶水也不喝一口，那是为何事而来的呢？”“唉……”石述安嗟叹一声道，“为的正是昨日朝会之事而来。”丁谓貌似悠然的呷了一口茶，没作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丁相，你我二人同朝为官三十余年，各自尽心侍奉仁宗皇帝、先帝，再到如今的天家。虽平日走动来往不多，甚至政见也常常相悖，但述安心里清楚，丁相是安邦定国的能臣，也是齐宋社稷可以依赖的忠臣……”丁谓打断了他：“石大人，既然你我相识许久，这客套的话也就无需多说了。老夫明白石大人必是为了太后欲晋升石将军，入中书门下一事而来。石大人，你当清楚，政事堂与枢密院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老夫不去趟你那条河里的水，还望石大人也不要惦记着我这口井里的水吧。”石述安一愣，非但没有生怒，反而有些释然了，笑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丁相是误会我的意思了。述安此次前来，恰恰是为了请丁相出手相助，不要让凯南入政事堂。”这回轮到丁谓愣住了。他本以为，石家谋求对政事堂的影响力，怕是太后已经说服了石家与其联手。陈普和那么着急的来相府上拜访他，他倒是早就猜到了。可当丁泓钦说石述安竟也悄然登临相府，他反倒有些看不明白了。按理说，石家若是私下和太后达成了协议，这时候便不应该那么着急，而是坐等吏部来出头就好。石述安这老狐狸，究竟耍的什么花招呢？所以丁谓才支走了陈普和，请了石述安进来，想要一探究竟。“老夫有些糊涂了，还请石大人直言指教。”“正如丁相所言，你我井水、河水互不侵犯，我也从未动过要插手政事堂的念头。石太妃、淑妃在后宫，凯南与我在前朝，石家苦心维系的，唯有这齐宋朝堂上的平衡之势而已。太后野心昭昭，蠢蠢欲动，想必丁相也早有察觉。而凯南手中的禁军精锐与巡防营，恰恰是让太后有所畏惧，不敢妄动的掣肘之一。还望丁相能予以成全，想办法阻止太后，让凯南继续留在军中。毕竟天家将此事交由中书门下商议，由丁相你出面阻止，也是最为合适，不会授人以柄。”茶壶在炉上烧的太久，水汽直冒，都快把壶盖顶开了。丁谓起身，在屋里寻了一方巾帕，走过来，将茶壶拎了起来，放在了别处。丁谓回到茶案前坐下，开口说道：“若是我答应出手相助，就意味着要得罪太后，这于我而言，又有何好处呢？”石述安自然是听出了丁谓的意思，这个忙不能白帮。“坦白来说，并无立竿见影的好处。但丁相须知，若是顺了太后的意让凯南入了政事堂，怕也未必是丁相想看到的吧？若是失了石家这股平衡中枢的力量，试问丁相，之后朝中对太后最有威胁的又是何人呢？唇亡齿寒，这个道理，丁相应该是明白的吧？”“这个道理，老夫自是明白的，可老夫心中也无半点把握。与太后相抗，老夫的人免不了得折损一些。石将军的禁军，又不能带到紫宸殿上护卫老夫。”原来丁谓想以石家的军权傍身作为交换条件。“丁相，你应清楚，石家向来不涉党争。”眼见着丁谓的脸色晦暗下来，石述安又说道，“现如今，只有在一种前提下，我愿答应丁相的条件——那就是希望丁相能从此尽心辅佐天家。那么石家也会同丁相一道，誓死捍卫我齐宋正统。” “天家……唉，石大人，咱们关起门来说，并非老夫不愿，而是阿斗难扶，身为臣子的，有心无力啊。”“曾几何时，我也同丁相一样，以为咱们这位天家难堪大任，以为维持现状才是对于齐宋来说最好的选择。但越是尽力维系，便越是觉得回天乏力，眼看着齐宋这艘大船似在逐年慢慢倾覆。春秋时齐国最为强大，却大权旁落于田氏而终至亡国，我齐宋可是要重蹈覆辙？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你我二人，又会沦落至何处？”“老夫断然是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的。”丁谓叹气道，“裕王去世后，老夫与太后也斗了许久，勉强维持到了现在。朝政一日一日的崩坏，棘手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老夫实在是泥菩萨过河，也自身难保了……石大人，早些日子你为何不愿与老夫联手呢？现在再说这些，怕是已经晚了。”“相爷，确是石家考虑欠妥，没有尽早对太后的野心有所警觉。你就算怨我，也是应该的，我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还来得及吧？”石述安试探着问道。丁谓的身子像骤然瘫瘪下来的麻袋，往玫瑰椅的椅背上一靠，颓然的说道：“老夫真是觉得有些累乏了。成日里斗来斗去，也不知哪一天这乌纱帽就被摘了，说不定连我这条老命都要保不住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石大人，老夫现在就只想平平安安的再干个一两年，然后就致仕回家种点青菜去吧。”“丁相怎能说出这等丧气话！你我同年入朝，当年也都是壮志酬筹，要为齐宋建功立业。可如今怎能只剩保全己身这一点念头？想当年，你我二人匡扶仁宗皇帝，君臣一心，国泰民安，到如今不过三十年，齐宋竟已衰落至如此境地。若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们又有何脸面去见仁宗皇帝？” 石述安痛心疾首道。丁谓听他提及仁宗皇帝，忆起往昔，再对比如今，唏嘘感慨，不禁有些动容，用大袖擦了擦眼睛。石述安见状，缓和了一些语气，好声劝道：“也许天家并未如我们想象的那般不堪，只是缺少真正掌握大权、亲为朝政的机会罢了。实不相瞒，天家已向太妃和淑妃吐露了这样的想法。天家现在所缺的，就是丁相和石家的扶助。有你在文臣中一呼百应的影响力，再加上石家的军权，何愁应对不了后党的那帮小人呢？若是大事得成，这患难中的恩情天家也必会铭记，将来会更加依赖于丁相你。咱们，就姑且试一试吧。”丁谓拿捏着须髯。这一番似曾相识的话语，让丁谓忆起多月前丁泓钦告诉他与许酬的那一次长谈。彼时，许酬亦曾力劝他们相助于天家。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当初选择的岔路口上了。石述安期盼的看着丁谓，终于等到了后者微微的一个点头。

第二十七章：并蒂两花夜绽放，奇袭宫禁惊老凤寅时刚过一刻。离皇宫后苑最近的丽泽门下，十数根烈烈燃烧着的火把将宫门照映的火光通明。禁军内殿值的守卫比往常增加了两倍，身披铠甲、肩扛长缨的士兵们在宫门下来来回回的走动巡逻着。这一夜眼看也要平安无事的度过了，门边站岗的守卫已有些倦怠，脑袋不住的耷拉下来。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铜铃声和马蹄声，好歹让守卫提了提精神。那是给皇宫送水的马车来了。行至宫门前，送水的水工从马车上下来，打着哈欠，拖着沉重的步伐，牵着缰绳，走到守卫跟前。“老规矩，十二桶水，给后宫的主子们送去的。”水工掏出进出后苑的令符，又指了指身后车上堆放成上下两排的大木桶说道一个守卫跳上了马车，掀开了最上面的几个水桶盖子看了看。挥了挥手，示意前方的守卫将宫门打开。水工牵着马车慢慢的向前继续走，眼看就要穿过宫门了。“你站住！”一个守卫将官在他身后喊道。“官爷有何吩咐？”守卫将官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水工，问道：“今日好像比往常要迟了一些。怎么回事？”水工的眼皮奄奄的耷拉着，呆滞的眼神丝毫不起变化。他又打了个哈欠道：“冬日被窝里多暖和，抱着我那个小娘子，暖香暖香的，谁愿意那么早起来。睡过了呗。”“你这桶里该不会藏了什么人吧？” 守卫将官狐疑的走到马车后，敲了敲下面一排的几个木桶，继而对几个宫门边的守卫下令道：“把上面的木桶挪开，下面的木桶都掀开来看看！”水工面无表情，慢吞吞的说道：“官爷若是不怕耽误主子们晨起洗漱，那就尽管查吧。”那守卫将官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仍旧让手下去打开木桶。水工就倚在车边看着，吹了吹胡须，翻着白眼。几个木桶盖子都掀开了，桶里除了清澄见底的水外，并无它物。守卫将官看了水工一眼，便摆手让他走了。送水马车晃晃悠悠的驶进了丽泽门。厚重的铜钉宫门在其身后缓缓合上了。宫门城墙上的一个值夜守卫正打着盹，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了。他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并无异样，便站起身，走到女墙边，抻了抻臂膀，向后苑的一片宫殿遥望了出去。冬日里日短夜长，寅时快过了，夜幕却依然沉垂。满天星子在宫殿上空那浩澄的夜空中安静的闪烁着。霎时，伴随着“咻咻”的两声，两束火光窜上天。随即，一粉一紫两朵团形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了开来。那烟花绚烂无比，在这夜空中分外惹眼。那分明是与前些日子那些大户、公门被盗时放出的烟花一模一样。这个守卫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结结巴巴的喊道：“有……有盗贼！抓贼啊！快抓贼啊！”刚刚还是漆黑一片的后苑宫殿纷纷点起了灯。一时之间，忙乱之声沸扬。喊抓贼的喧闹声先是在刘太后的慈宁宫附近响起，接着是皇后所在的坤宁宫。宫内的内殿值守卫们追寻着闹声，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不亦乐乎。一个内殿值长官跑到后苑西侧的丽泽门前，将部分守卫紧急调往后苑。而东边与丽泽门遥遥相对的晨晖门前的守卫们也听到了宫内的喧闹声，正不知所措，不敢轻举妄动。汴京府捕头郑渊平带着汴京府的人马赶来了，向晨晖门的守卫出示了汴京府和巡防营两块通行令牌后道：“丽泽门那发现盗贼，似有迹象正在往晨晖门这边来。还请打开宫门，引这俩盗贼出去，免得在宫里伤到了各位主子。我们汴京府会在城里捕捉他们！”晨晖门的宫门洞开，郑渊平疾步赶了进去。没过多久，皇帝所居的万岁殿、石太妃与淑妃所居的慈明宫也都热闹了起来。刘太后听到喧闹声起来了，听到外面喊的是抓贼的声音，急忙唤来了伺候的风仪女官。“慈宁宫里可有被盗了什么？” 刘太后问风仪女官。风仪女官赶紧跪下，颤声道：“请太后恕罪啊！后殿有些柜子被打开了，被偷走了不少官交子，几枚金锭，还有……”“还有什么？！”太后呵问道。“还有不少地契、屋契。”刘太后披散着长发，气的直哆嗦：“你们这帮不中用的奴才，都是怎么守夜的？！”她猛然想起什么，面色顿时霎白如雪，赶忙命风仪女官去取来一个四层螺钿漆器盒。打开盒子的每一层，看到上四军、巡防营和内殿值的几块调兵虎符，以及所有的账簿都还在，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这蟊贼好大胆子，居然敢偷进慈宁宫！可是先前传言的那两个雌雄大盗吗？”风仪女官颤抖着双手递上了一枚双色并蒂莲小纸片。“奴婢刚才还听下面人说，见到了那烟花，想必……想必正是那俩蟊贼。”“传令下去，务必要抓到蟊贼！若是反抗，就地正法！”没多久，后苑通往晨晖门前的通道上果然响起了嘈杂声。晨晖门的守卫赶忙将大门打开，眼看着两个黑衣人在墙廊上迅步飞跃而来，如凌空飞燕般轻盈迅疾。他们身后不远处，几个大内高手也正赶来。再远一些，十数余内殿值守卫也赶了过来。可当这两人飞步至晨晖门前，却忽然分开，向左右两边折返逃去，并没有出宫门。陡然之间，这两个雌雄大盗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没多久，郑渊平气喘吁吁的跑到晨晖门前，累的弯下了腰，双手撑着膝盖问守卫：“怎么样，那两个贼人出宫了没有？往哪个方向逃去了？”守卫摇摇头道：“他们并未出宫，不知为何又折返了，向丽泽门方向逃去了。”“怎么可能！我一路将他们赶了过来，真是功亏一篑啊！” “报！郑捕头，刚才丽泽门那来报，说贼人已经从晨晖门逃出去了！”一个汴京府的护卫赶来禀报道。郑渊平与晨晖门的守卫惊的大眼瞪小眼，这是怎么一回事？！郑渊平气的跺脚道：“他奶奶的，又被这两人摆了一道！”皇宫里折腾了大半夜，直到辰时，宫中守卫都没有找到这俩雌雄大盗。两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皇宫之中。一早朝会上，太后一上朝就将汴京府尹鲍正傅等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哀家上次说什么来着？再抓不到这俩蟊贼，就怕偷进宫里来了。谁成想，还真的是一语成谶。哀家上次还说什么来着？若是再抓不到，就唯你们几个试问！”鲍正傅偷偷瞄了一眼同样出列，站在他前方不远处的石凯南和富骅。“启禀太后，微臣认为，此时正是将石将军调离入中书门下的好时机。换一个人重整京畿巡防，想必定能抓到这贼人。”吏部侍郎陈普和上前道。众位大臣们都诧异的看这陈普和，这理由也未免太过牵强。 户部侍郎江云济这时出列反驳道：“陈大人，石将军是武将，参政是文官职位。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怎么合适呢？”“江大人，”陈普和拱了拱手回敬道，“这个理由恐怕是难以信服，以前也有过不少类似先例。何况石将军当初在河西路镇守时，兼任过河西路安抚使一职。那时他在地方上执掌民政的业绩有口皆碑，这在朝中也是无人不晓的。”丁谓冷笑了一声，出列道：“启禀天家，启禀太后，微臣认为，此时再谈擢升石将军，有些不合时宜。汴京城近期发生了如此多的盗案，弄的人心惶惶，巡防疏漏，不可不究。此时换了统领，怕是新上任的长官熟悉情况还得花不少时间，岂不就耽误了抓贼的最佳时机了？微臣认为，如今还是让石将军将功补过，先将这贼人抓到了，再谈入中书门下一事也不迟。”“微臣附议！”几个相党的大臣也纷纷站出来表示支持丁谓的动议。赵衡侧头对刘太后说：“太后娘娘，要不，这件事情先暂时搁置一下再议吧？”刘太后冷声说道：“搁置？哀家看连议都不用议了。石将军作为禁军统领兼领巡防营，京畿防务才是首要任务。茂山大捷有功是不错，可连这么个小蟊贼都抓不住，哀家真要掂量掂量先前的赏赐了。着，石凯南统领京畿巡防有疏，暂由富骅代领巡防营事务，即刻执行。至于调入中书门下一事，过些日子再议吧！退朝！”至此，从内殿值到巡防营，汴京城内的戍卫力量，皆悉数落于刘太后手中。石家的脸色更是不好看。虽说禁军两军仍由石凯南统领，但巡防营一丢，这意味着汴京城之内，石家连一点立足的根本也没有了。石述安望向丁谓，丁谓看了他一眼，眼中意味深长。当晚，一对身着银丝绵斗篷的青年男女，敲开了许府的大门。许三伯打开了门，连忙将他们引进府中，边走边说道：“少爷已经在书斋里等候二位了。”青年男女走到了书斋门前。门虚掩着，屋里一片黑暗。其中那位姑娘轻推开了书斋的门，刚迈步进屋，就见一双拳头猛然从黑暗中击了过来。这姑娘轻巧的后跳了一步，一脚高踢了过去，却扑了个空，反被那莫名伸出的双手给截住了向上一推，她不得不向后翻了两个筋斗，才稳住站定在院中。姑娘放下了斗篷兜帽，露出了一张既英气又秀美的脸来，调皮的笑道：“总舵主，您这是偷袭，不作数。齐云哪敢真的跟您动手啊。”陈琦拍了拍手，走出了书斋。许酬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许酬开玩笑道：“不是不敢，而是舍不得对总舵主动手吧？”另一个青年男子走上前来，也放下了兜帽，来人竟是汴京府的捕头郑渊平！他爽朗的笑道说：“榭主，齐云也总是这样欺负我，你可得管管她。”说笑间，众人进了书斋。齐云与郑渊平背对着书斋的门坐下了。没过一会，曲哥又推门进来，说道：“少爷，汴京铺子的另外两位也到了。”又有两个穿着黑丝绵斗篷的人进来了。一进屋，这两人就都放下了兜帽。齐云与郑渊平纷纷转过了脸去。门口站着的，竟然又是一对长的一模一样的齐云与郑渊平！陈琦扶额假装头疼的样子叹道：“每次都是这样，又要耍这猜猜看的把戏了。”门口站着的齐云矜持的微笑道：“总舵主，我是齐云呀。又认不出来了吗？”旁边的那位也指着自己嘻嘻笑道说：“我是郑渊平，这回别再搞错了。”乍一听，这对青年男女的声音也和刚才那对难以细分。许酬从桌上拿起两枚玉佩，走到了门口那位自称是郑渊平的青年面前，低头将一枚玉佩挂在了他的腰间，说道：“你是弟弟郑延平。”然后，许酬又走到坐着的那位自称是齐云的姑娘面前，将另一块玉佩递给了她，说：“你是妹妹齐雪。”许酬拍了拍手道，“行了，凭这玉佩就好区分你们了。”齐雪一边在腰间挂上了玉佩，一边娇嗔道：“榭主，这真无趣，每次都是一眼就被您认出来了。”许酬回到书案后坐下，笑而不语的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陈琦对着这四人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不明白许酬是怎么分辨出这两对双生子的。“你们四人，以后进门最好都自报真实名字，别再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了。”“总舵主，明明是只有你一人被耍的团团转。你看榭主每次都分的很清楚嘛。” 站在门口的郑延平走过来坐下说道。“其实很好区别的。齐云温柔娴静，齐雪古灵精怪。渊平成熟稳重，延平活泼好动。他们四人只要开口说话，就能听的出来。”许酬向陈琦解释道。“但这四人都一样的喜欢开这种猜猜我是谁的玩笑。”陈琦无奈的摊手说道。郑渊平笑道：“这几次和汴京府玩了那么久，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猜出来那雌雄义盗究竟是谁。”齐云秋波暗含的看了一眼郑渊平说道：“也多亏了渊平一直误导着查案进程，让官府公门做的画像以及对那冷金笺纸的解读，都是错的。”齐雪捏起了许酬书案上的那张纸片，嘟着嘴说道：“还并蒂莲呢，这分明就是两生花。那汴京府尹鲍大人也不知是什么眼神。”郑延平轻弹了一下齐雪的额头说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要的就是这个误解。这样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搅乱京畿的大盗是男女两人，有谁会想到竟是两对双生子、四个人的组合呢？” 郑延平由衷的叹服道,“到底还是榭主英明，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两日前寅时。郑延平贴上了个假胡子，打扮成寒酸的水工，像往常一样赶着送水马车进了丽泽门。马车车底有一夹层，身材娇小、身穿夜行衣的齐云和齐雪就躲在这夹层中。将水桶送往后苑膳房出来后，郑延平就将马车藏在一个离晨晖门不远处、贾苏事先安排好的地方，换好了夜行衣、取了精工银鞭，与手持双柄短剑的齐云一起潜入了太后的慈宁宫。之后又在皇后的坤宁宫弄出了点动静。稍后，郑渊平看到了他们二人放出的烟花信号，就赶往了晨晖门，故布疑阵，让晨晖门守卫打开宫门，放他进去。进了后苑，支走了其余汴京府尹的人，郑渊平也到达马车藏匿之处，与齐雪汇合，换上了夜行衣，取了精工银鞭。这一对和先前的延平、齐云交叉开走了不同的路线，四人始终没有同时出现在外人面前。至于万岁殿和慈明宫，却是赵衡与淑妃早就安排好了的一场贼喊捉贼的戏，以此引开宫中守卫，分散捉拿这四人的兵力。当这两对双生子分别跑到了丽泽门和晨晖门前，再双双折返向反方向的大门跑去时，两个宫门的守卫都以为两大盗从对面的宫门跑出去了。但实际上，这四人都躲回了马车藏匿之处。换了衣服，郑渊平又迅速跑回了晨晖门，跟宫门守卫装模作样的演了一场戏。而郑延平则将齐云、齐雪藏在了车底夹层中，最后照常在辰时从丽泽门大摇大摆的出去了。五日前。许酬独自一人坐在书斋里，一手执白子，对着一盘棋局举棋不定。京中这一连串的窃盗大案，都是由她一手主导的，为的，是取一些东西，再放回一些东西。而三日后将在宫中取的那些东西，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闪失。可她也心知肚明，宫中失窃，非同小可。此事怕是会成为一个把柄疏漏，被刘太后逮着了，做出些不利于石家的事情。这尺寸拿捏，实属不易。萱宁姐，若是会让令尊受点委屈，你会怨我吗？然而，有得必有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斟酌再三，举着棋子的手也在棋盘上游移着。最终，还是轻轻的落了下去。这将会是一着险棋。一年半前。 郑渊平调入汴京府中任捕头，成为了汴京府尹鲍正傅的得力助手。齐雪开始在东华门外的集市上摆摊卖珠花头饰，将此作为流徽榭汴京铺子收集宫中信息的一处主要据点。没多久之后，齐云被聘入富骅在京畿驻地的府中，成为了一名厨娘。郑延平则成为了一名每日向宫中后苑送水的水工。这四人，便是流徽榭潜伏于帝都的汴京铺子的主力干将。至此之后，从汴京发出的消息源源不断的递送到了还在潜山书院读书的许酬和陈琦手中。七年前。齐云、齐雪是天台山剑宗齐隽煌最宝贝的双生女，也成为了许酬和陈琦的同门师妹。而郑渊平、郑延平的父母，与许酬父母是世交。兄弟俩虽不是两浙路人，但因为同情良州人民经历的惨剧，又得父母支持，自愿加入了流徽榭。回到今晚。此时许府的书斋中，众人都在为此一役大获成功而开了一坛老酒庆祝。许酬举杯敬道：“各位，汴京铺子有你们在，的确是让我省心了不少。最近一段时日，你们该做什么还是照常去做。只要日子是照常过下去的，就不会有人怀疑到你们。”郑延平远远的跟齐雪眨了眨眼睛。齐雪心领神会，对许酬央求道：“榭主，这几回将官府公门狠狠戏弄了一番，真是过瘾！可是我们还没玩够呢。这过两日最后的一次任务，就让我和延平去吧？” “好，就让你们俩去。不过要万分小心，不可贪玩。” 许酬笑着仰起颈，和众人一道，一饮而尽。太后娘娘，我们有一份大礼要送予你，你可准备好了？

第二十八章：奸后心腹陷囹圄，万流汇聚终入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刘太后坐在梳妆台前，问身后给她梳妆的风仪女官。“回禀太后，今天是戊子月，庚辰日。再过个几日，就该是大雪了。”“大雪……哀家记得，今年到现在，汴京城都还没下过雪吧？”“说的是呢。想来去年和前年，雪都下的特别早。也不知道今年这老天爷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忘了撒点雪吧。” 风仪女官微微笑着，摆弄着太后的长发，将一根翡翠钗子插进了三博髻中。不知为何，刘太后今日早起到现在就一直觉得心中有些无来由的不安。天寒无雪，主灾年之兆，但愿来年不会发生虫害和大旱吧。“蒯忠应该已经到河西了吧？”“回禀太后，蒯内侍已经离开汴京一个多月了，想来应该早就到河西了。”风仪女官突然惊叫了一下，“哎呀太后，您不说奴婢还真给忘了。蒯内侍的密信怎么没按时传回来呢？”太后终于知道她的不安是来自哪的了。这是何处？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还活着吗？蒯忠的眼睑微微睁开，眩晕和意识模糊让他暂时对自己的处境有些摸不清头脑。他抬起耷拉的脑袋来，脖颈猛的一阵酸痛袭来。他慢慢的摇晃了下头，血脉重新通畅了，才让他逐渐清醒过来。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穿着一身蓝皂布短襟袄子，腰间被精铁链子缠绕了好几圈绑在椅背上。身子虽动弹不得，双手却是放开的，嘴里也没塞东西。他环视四周，所在之处是一个空荡荡的密室。他坐在中间，除了面前不远处有一张不大的桌案和一把曲搭脑扶手椅外，四周再无他物。这间密室像是从山石里生生凿出来的一般，四面墙壁都是灰暗的岩石。他又抬起头去望去，倒吸了一口气，原来这间密室的顶是一个半圆穹顶，穹顶的弧形延伸上去，中间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到底是空洞的，还是实心的。他看不清楚也是正常的，因为密室里除了四面石壁上各有一盏如豆的灯火外，再无其它照明。他连密室的门在哪，都没看到。他隐约回想起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了。自从那日何晋那厮将他骗至这里，刚进门，他便被人从身后打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偌大的监牢里，身上拴着链子。每日有蒙面黑衣人给他送来三餐，但并不同他多语。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自己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因为后党与相党的争斗，相党的人将他绑来了？他咒骂过，哀求过，也嚎哭过，可都没有人搭理他。被关在这暗无天日、安静的能听到水滴的声音的地方实际只有十多日，他却如同关了百年一样，分不清白天黑夜，数不清流逝的时间。他开始胡思乱想，幻想着自己究竟会怎样悲惨的死去。他所干过的那些肮脏事，终于有一天让他得偿报应了。牢房就如同一个扭曲了的漩涡，将他拖下深渊，永世不得超生。世间最恶毒的刑罚，莫过于折磨人心。他有了发狂发疯的迹象，开始胡言乱语，开始以头抢地。这时，才有一个蒙着白色面纱的神秘女子走到了牢房门口，对他说：“蒯忠，只要你愿意交代你所知的一切，就不必再承受如此的痛苦了。”蒯忠终于崩溃了，对方问了什么，他就答了什么。那个女子果然信守了承诺。之后几日，有人给他送来了不少书籍，甚至他还被解开了锁链，可以在监牢里自由走动。有一个蒙面看守还时不时的过来和他聊几句。但是，这些奇怪的绑架者就是不肯放他出去。直到昨晚，他在饱餐了一顿之后，喝了点蒙面看守送来的玉胥酒，就不省人事了。等到醒来，他就发现自己被转移到了这间密室里。难道他们要对自己下手了？“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啊！出来个人啊！你们是要杀了我吗？不是已经都告诉了你们所有想知道的东西了吗？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的！”蒯忠惊恐的嚎叫道。没有人回应。“来人啊！来人啊……”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密室里，一直传出了密室外的石壁甬道——那是在地下不知多深的位置。赵衡似乎听到了什么喊声，向门外望了一下。许酬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赵衡静默了一下，喊声又消失了，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才转过头来，继续同许酬说话。他与换了女装的许酬，此时就在许酬北郊庄园的议事厅里，等候着几位重要的客人。“……正如朕方才同你所言，淑妃怀嗣实乃不得已所为。朕本以为，这是笃定的事了，却没想到百密一疏，石太妃竟会如此顽固，是朕欠考虑了。朕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你的建议。”赵衡有些懊恼道。“天家，您无需自责。也怪臣当时思虑有缺，没有再三提醒您和淑妃。幸好如今石家和丁相都已同意助您一臂之力，这件小事，也就无须挂怀了。”“是啊，要争取到这两家的支持，的确是费了不少力。”许酬点点头，道：“天家这一路走来，曲折坎坷，除了太后刘氏权倾朝野，如一磐石难以搬开外，最大的难处，莫过于朝中人心涣散，各为其主，各图其利。人心是最难收复，也最难扭转的。能让丁石两家最终明白谁才应该是他们所倚赖和辅佐的对象，并最终愿意追随天家，的确是费了不少周章的。”“朕就是不明白，石太妃为何会如此的固执。她若是早些答应了，也就用不着朕同淑妃……”说到这时，赵衡突然顿住了。许酬愣了下，王顾左右而言他道：“天家，还请您不要怪罪石太妃。她有她的苦衷，望天家能体谅。”“那你会怨我吗？珞苒？”赵衡的语气变了。那并非天子同臣子对话的语气，而是面对他心仪之人，小心翼翼探究的语气。许酬不自觉的咬了下嘴唇，眼睫低垂了下来。她站起身，走到了坐着的赵衡面前，双手抚上了赵衡的面孔，看着他，眼里暗含的情绪万千，却独独没有怨恨。赵衡坐着没动，也回望着她。这一眼，赵衡能感受到许酬对他的柔情万千。赵衡虽有这后宫佳丽不少，但他总怀着一种悲观的心态，有多少人是因为他的帝王之位，才会对他曲意逢迎？又有多少人是真心相待于他？他是很惊讶许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能说动的了淑妃那样孤冷高傲的人甘愿卷入这风云之中。即使他和淑妃已育有皇嗣，但彼此都知道不过是权宜之计，淑妃也未必对他有多深厚的夫妻感情。然而许酬于他，是不一样的，是大不一样的。他们在潜山书院的同窗岁月，是他心中的一块净地，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可以喘息，可以抛却烦扰和负担的地方。许酬在不知晓他的身份时，和她现在面对身为帝王的自己，虽然称呼上有所不同，但态度上并未有太大差异，一如既往的倾心相持于他。他在她的面前，更觉得自己像一个人，而非一个帝王。这天下情意相投的人们，有多少只是因为姣好容颜和甜言蜜语起了爱慕之情，便能许下这天长地久的诺言？又有多少，是在爱慕以外，多了因为共同的志向理想，从而相助相持，才能长久的相伴下去？容颜易逝，可志向理想能抵御时光的侵蚀。他对许酬的，便是多了一样这般的感情，也更多了一份感激。当许酬望着赵衡时，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番光景。她眼中的情绪万千，只有她自己知晓，更多的是源于愧疚，是源于难以言明的迟疑逃避。柔情，怎会没有？痴缠，怎会没有？妒心，怎会没有？她毕竟是一个女儿身，毕竟也正值桃李年华，尽览人间春色。可是，面对赵衡那汹涌而至的情感，她却迷茫而又退缩。因为，她连自己的真心是怎样的，都不明了。赵衡是一个太特别的人了。当她望向他时，不知自己心中到底几分是因为这个人而起的柔情，又有几分，是源于她对报仇雪恨的执着之心，和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拳拳赤子之心。可叹自己一生头脑清明，临事决断，却无法直面赵衡对自己的感情，更不愿承认自己亦对他倾心。这八年来，为了实现自己心中所愿，她早已用理智铸建起了铜墙铁壁般的堤坝。若是因为情爱的洪流，让这铜墙铁壁决口，那必将毁掉她苦心经营的、寄托了众人期望的大业。更何况今夜，将是决定大事成败的关键时刻。她又怎能在此时，一时陷于这嗔怨痴恨的执念中？赵衡，对不起，再一次的，我只能将自己的真实心意隐藏起来了。“天家，在流徽榭那晚，您既以这江山为诺，在珞苒心中，便是许下了这世间最重若千鼎的承诺。天家待我的情意，我从未有过丝毫怀疑。我对您的情意，又岂会因为这等小事而产生任何动摇？更何谈怨懑了。我知道，您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若是因此违了您自己的心意，珞苒怕是比您还要难过。您于珞苒而言，是这天下独一无二之人，所肩负的，也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重任。您的心中，所怀的是这天下苍生，是这江山社稷。至于那些小儿女的怨怼，与之相比，如蜉蝣比之东海，云烟比之苍穹，何值一提？”“你真是这样想的？”赵衡问道。许酬不明白赵衡为何会有这样一句反问。但她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此时赵衡的心中，理应该为了许酬如此包容大气而感动，理应该为了她始终是自己身后最坚强的后盾而涌起无限的壮志豪情。可他并没有这么想。他的心中，竟有了一些落寞和失望。蒯忠嚎叫了不知多久，嗓子都喊哑了。当他不再报什么希望，垂下沉重的头颅，奄奄的瘫坐在椅子上时，正前方的那桌案后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一扇石门被推开了。一豆烛火从那幽深的黑暗中飘曳了过来。蒯忠闻声又抬起了头，有气无力的低声哀求道：“水……我要水……”。“给他倒杯茶来，别太烫了。”一个女声从前方传来，声音中隐隐的透着一股不怒自威。蒯忠心中一怔，又是前几日那个戴着白色面纱，将他从近乎发狂的状态下拯救回来的女子。拯救？蒯忠想到这里不免自嘲的冷笑了一下，其实正是这个女子让他陷入如此境地的吧。她也的确是个审讯的高手，比皇城司的手段还要高明。对他既没有用刑恐吓，也没有施压利诱，完全是利用了他自己心中的恐惧和幻觉的魔障，就让他主动交代了所有知道的秘密。河西路和皇宫估计是回不去了，刘太后若是知道自己被人囚禁，以她多疑的性子，怕是反而要追杀他。现如今，他所求的，也就是这个女子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一切后，能将他放走。他能得以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平安度过下半生就行了。一个黑衣蒙面人给他端过来了一个茶杯，放在了他尚能自由活动的手中。同时，那豆烛火又飘向了桌案前，被放在了案上。果然是那个戴着白色面纱的女子，坐在了蒯忠的对面。蒯忠一口气喝尽后，抹了把嘴，问道：“说吧，你还想知道什么？”“我要你把那天对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这次，我来问，你来答。”蒯忠有些意外，不过还是老实照做了。“两个月前，你从河西路突然回到汴京城，所为何事？”“名为有军机要务，回京述职。实为奉了太后懿旨，去见南汉使臣兵部尚书左光裔，商谈关于与南汉的议谈之事……”“……那些从南汉得来的金锭，所为何用？”“毕竟是祥云金锭，用在北方太显眼了。所以大部分都放入两浙路的钱庄流通出去，兑换成了官交子。少部分来不及兑换的就放在了宫里。两月前所得的那批，应该还在慈宁宫。这些钱财，主要是用于购置田宅，笼络朝中重臣，以及……以及禁军的一些将官了。”……蒯忠坐在密室里与审问他的那个神秘女子一问一答时，并未察觉在他头顶上的穹顶黑洞里，有几双晦暗的眼睛，正在看着这一幕审讯。原来，这间密室有上下两层，穹顶上的黑洞是直通二层的天井，站在二层可以清楚看到这间密室里的一切。几个头戴傩戏面具、身形各异的男女，就伫立在天井旁，默默的看着蒯忠招供了刘太后所犯下的罄竹难书的罪名。当这几个男女步出密室，各怀心事的走过蜿蜒曲长的暗道，回到庄园地面上的议事厅时，才纷纷揭去了面具，露出了真容。赵衡、石太妃、宰相丁谓、枢密使石述安、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石凯南，今夜，齐宋王朝最具权势的五人都齐聚于这处许酬在城北郊外的庄园里。今夜，齐宋未来的命运就将在这里发生转折。丁谓显得阴鸷有度又忧心忡忡，寒意悄然侵袭了他全身。太后这些年来不动声色、暗中培植朝堂势力的心机深沉如潭，自己看来迟早是要被太后给结果掉。可叹自己也是掉以轻心，小看了太后的野心和谋略。先前无论是在对南汉的问题上，还是在扶植先帝英宗、对抗裕王方面，他和太后都多有合作，这在朝中无人不知。丁谓暗中观察着赵衡的表情，揣摩着、担忧着，不知这是否会让天家对自己心有戒备。左右为难啊！只是如今既然答应了石家的联盟，他人就是在天家的船上了。只能随波逐流，为自己今后全身而退争取机会了。石述安和石凯南则是震动不已，难掩怒气。石述安老面沟壑，长声叹气。石凯南握紧的拳头如顽石一般，锤着自己的大腿。对于兵家，寸土必争。靠禁军将士血洒疆场、奋勇杀敌而得来不易的领土完整，却早已在背后被当成了交换的筹码。石家自以为是对社稷忠心，尽力维护这朝中势力的均衡，才对太后的欲壑难填和野心勃勃而自欺欺人的放任不管。唉，看来淑妃之前所说的“愚忠”，并无夸张啊！石太妃薄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消瘦的面孔上难掩悔色。她居然被自己痛失先帝的悲哀和以德报怨的善心蒙蔽了双眼，才会如此轻信太后。她扶着桌案，跌坐进了圈椅中。众人的反应都被赵衡一一收入眼底，他心里稳妥了一些。赵衡沉吟了一下，道：“小娘娘，诸位爱卿，各位想必刚才都已听清楚蒯忠指认的太后的罪名了。朕这一年多来韬晦隐忍，筹谋许久，就是在等候一个合适的时机。敢问诸位，可愿与朕一道，铲除奸佞，重振朝纲，还我齐宋清明朝堂，予我齐宋中兴气象？”“微臣愿意！”出乎赵衡意料的，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是丁谓。只见丁谓双膝跪地，作一长揖，义愤填膺又慷慨陈词道：“太后刘氏之恶行，人神共愤，罪不容恕！微臣早先无力阻拦，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微臣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天家！”丁谓缓缓倾身下去，面伏于地。丁谓深知，此番若三路联手对抗太后，那胜算便大了许多。赵衡倘若真能重夺皇权，之后必会将朝中都换上自己的心腹。他可不能等到那时候被人拿了把柄，任人宰割。自己错判形势，已然错过了先前对赵衡表露忠心的最佳时机了。但愿这次赵衡能看在他在关键时刻的奥援，从而不计前嫌。他也不求能再继续坐这个宰相的位子，只求能平安告老还乡，善始善终罢了。石述安和石凯南这时也同样长拜于地，同声说道：“臣等亦当肝脑涂地，誓死追随天家！”石太妃走上前去，缓缓屈膝。赵衡见状，赶忙扶住了她，摇摇头示意石太妃无须行此大礼。石太妃已是双目垂泪，又愧又悔道：“天家，哀家竟铸成了大错……”“小娘娘，无须自责，这不怨您。您和石家的良苦用心，朕心里都明白。你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赵衡道。石太妃含颌垂目，两手压揖道，“还请天家给哀家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天家要如何去做，石家上下必当全力相助，万死不辞！”赵衡将众人一一扶起。又正色道：“此次出击，但求一击必中。稍后，朕会详细和各位解释接下来的计划。”“天家，微臣尚有一问，不知是否当问。方才密室中审问的那位女子，是何许人？”石述安问道。赵衡应对自如的答道：“朕素喜游历民间，但也并非只是嬉戏耍闹。这一年多来，朕广泛秘密招揽，旗下已聚集了不少有志于振兴我齐宋的能人异士。方才那位姑娘，便是其中之一。”蓦然，丁谓惊出了一身冷汗。倘若真如赵衡所说，他一直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那么远的不说，就说这大半年前初定殿试试题时，赵衡难道那时候就已经猜到自己其实是在利用《臻园赋》的题目发难于太后？可赵衡却装作毫不在意。若果真如此，那他们这位天家的心思，才是真正的卧龙潜潭，深沉难料啊！他又忆起几个月前赵衡不辞而别，微服南巡时，似是也与一位姑娘同行，莫非是同一人？再者，今日北郊的这座宅院，也不知是何人的。赵衡短短大半年能集聚起如此多的力量，又最终将互有猜忌的几股势力拧在了一起，将矛头一致指向太后。看来，赵衡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帝王的资质了。丁谓会这样想，也不奇怪。他当然不知，赵衡的背后站着的，就是当初拒绝了他和丁泓钦的招揽，而被他所耻笑看低的七品小官许酬。谁会想到，真正的卧龙潜潭，是源于那娇柔女儿身中深沉难料的心底？而这点风云搅动，还仅仅只是那恢弘计划中的一小部分而已。赵衡和众人详细解释了之后的计划。大家明了了各自的任务后，就趁着夜色纷纷告别了。临别之时，石太妃都走出了庄园大门外，想了想，又走回到赵衡面前，诚恳的说道：“天家的雄才大略，过人计谋，堪比您的先父王仁宗皇帝，令哀家着实刮目相看。哀家相信，有天家这样一位明君的带领，齐宋中兴，指日可待！”赵衡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他等待这样的一句肯定，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议事厅暗门后站着那位白纱蒙面的女子，透过壁上的暗孔目睹了这几位议事的全程。许酬此时闻听石太妃之言，心中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身去，走下了阶梯。幽深密道的尽头是如浓墨一般的黑暗，最终吞噬了她的背影。

第三十二章：血染莲台初心乱，玉碎瓦覆两难全（1）刘太后在石太妃的后背上猛推了一把，石太妃向前趔趄了一大步。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地藏殿的院落，慌乱四顾。“来人啊！”伴随着刘太后的一声令下，院门外响起了一阵斧钺相罄和凌乱脚步的悉索之声。内殿值的扈从们押着一班人等进来了。他们推推搡搡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日在紫宸殿上对刘太后发难的丁谓、石述安等老臣。而何晋元、何闵文父子与钟嘉磬等后党的人，则是大摇大摆、面带得意之色的走在后面，并无人押解。许酬躲在地藏殿的柱子后面，探出小半边脸，目光紧张的在那些被押解过来的人里四处搜寻。没有看到赵衡的身影，她略略心安了一点。石太妃大惊失色，当她看到石述安也被人无礼推搡的时候，远远的叫了一声“父亲！”石述安闻声，眯起眼睛细看，看到石太妃青丝散乱和惊惶不安的神情，心急的向女儿喊道：“女儿啊……”就喊了这么一句之后，石述安就哽咽住了。一个内殿值的护卫在石述安背后猛推了一把，呵斥道：“喊什么喊！再出声把你舌头割了！”石太妃见到年迈的老父被如此粗暴的对待，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下就跌跪在刘太后的身边，伸手紧抓着太后的大袖不放，哀求道：“太后娘娘，我求您了，放过我父亲吧！求求您了！”她此时早已泪流满面。那样屈尊降贵、不顾一切哀求的狼狈样子，让人看了着实可怜。可刘太后是什么人？后宫里的尔虞我诈、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早已将她锻炼的软硬不吃，刀枪不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年你下手毒害我皇儿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她的声音就如冬日里的冰冷雪雨，冷入骨髓。刘太后甚至都没有低头去看石太妃，用力抽走了大袖，抬起脚就将石太妃掀到了一边。这班老臣被带到了刘太后的面前。丁谓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气的发抖，高声呼喝道：“太后娘娘！你究竟要做什么？”“做什么？我要做的，就是让你们这些啰啰嗦嗦的老顽固们永远的闭上嘴！然后——”刘太后故意拖长了声音，慢慢的吐出几个字来，“刘代赵氏！”死寂一般的沉默，连刚刚还在瑟瑟刮着的北风都静止了。让人无法忽略、无法视而不见的四个字，犹如四下重锤砸落，砸的人心中天塌了一角，地陷了一方。何晋元站在丁谓与石述安的身后，一抹深藏不露的阴鹜笑容从他满脸的褶皱里泛了上来。看来，刘太后的确是把自己让何皇后带给她的话听进去了。石述安的身子僵住了，脸也僵住了，就连心肺肠肚都绞在了一起。等他反应过来时，仰头骂出了口道：“刘氏！你居然敢说出这等诛灭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言！帝位，也是你想要就要得了的吗？你……你凭什么？！”石述安站在石阶下，不断的挣扎着，可他的双臂却被内殿值的人反制在后，动弹不得。可怜他年近古稀，身子骨哪里禁得住内殿值那些年轻气盛的护卫的手劲。满脸憋的通红，又痛又气。“你还想诛我九族？石述安，我倒要问问谁敢诛我？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个道理你不懂吗？等我当上了皇帝，第一个要诛九族的就是你们石家！啊哈哈哈……”刘太后仰天长笑。她那绛红的朱锦摇翟礼衣宛若冬日里一团恣意燃烧的烈火，席卷了周围的一切，寸草不留，焦土四壁。此时，何晋元在何闵文的搀扶下走上了石阶。“安国公，你怎么也？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了是吧？！”石述安不可置信看着站到了刘太后身边的何氏父子。“石大人，老夫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是依随了太后娘娘，就可以少吃点苦，少受点罪了。保不齐，命也还是可以留下的。”何晋元面无表情，幽幽的说道。“你！你……”石述安颤声已说不出话来。“天家呢？你们把天家怎样了？”丁谓还是镇定一些的。也是因为刘太后很早的时候就试探过他对于女主齐宋的看法，所以看到今天这一幕，丁谓倒是不意外。这一句问话仿佛提醒了刘太后，还有一人是她登上帝位的最后一个阻碍。“俞景奂！把人带过来吧！”她转身对着院子西边下令道。早就守候在院外的俞景奂出现在了地藏殿西侧的院门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赵衡便跨进了门来，向地藏殿前刘太后所处的位置走来。紧接着，便是贾苏哭丧着个脸，也不情不愿的跟了进来。不过这两人都完好无损，看来皇城司的人并未为难他们。赵衡一路连一句话都没说，既没有咒骂，也没有质问。他站定在刘太后面前，捋了捋自己的衮袍，又轻轻拍了两下手，一副若无其事的轻松神态。许酬松了口气，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看样子，他们是瞒过去了。何皇后也紧随而来，怯怯弱弱的站到了刘太后的身后。她心怀鬼胎的看了一眼赵衡，又往旁边走了两步，站的离他远了一些。“天家！您，您还好吧？”石述安在阶下关切的问道。赵衡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还是不做声。倒是贾苏带着哭腔应了一句：“石大人，天家没受委屈，您放心！”刘太后对赵衡如此的临危不惧有些诧异，但还是惺惺作态、好声好气的说道：“天家，你平日里不是素喜游历山水，逍遥人间吗？今日，你我就换一换，我来替你料理齐宋这个烂摊子怎样？只要你应哀家一句，哀家便马上可以放你回宫。你把‘皇帝神宝’的印玺交予哀家保管，之后你尽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赵衡眨了眨眼睛，看着她，笑而不语。“你答应不答应？”刘太后又问了一遍。“天家！您千万不能答应她啊！女主降临，是要亡我齐宋啊！”石述安声嘶力竭的高呼道。赵衡仍旧不说话。许酬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她抬头看着已经升至中天的白日，该来的人却还未来。“你到底答不答应？”刘太后上前一步，对赵衡步步紧逼的问道。她的眼中绷满了血丝，如千万条细密的红色小蛇，邪肆之气充斥着全身，她已经快要忍无可忍了。 “咻”的一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众人都抬眼望了出去。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不大的火光窜上了大相国寺的上空。随即，一朵似曾相识的粉色烟花，颓然的开在灰暗的冬季天空中。那只是一小团不规则的烟雾，全然没有夜空中的璀璨晶莹的气势，很快就弥散淡去了。许酬紧绷的面孔终于放松了一些，她轻舒了一口气。大相国寺的山门紧锁，如寡言的老人紧闭双唇不语。可若是一开口，就必定是石破天惊的话语。山门内站着几个内殿值的护卫。其余大部分护卫都已经押解老臣和宫里内眷去了，只有少数几人还留守在山门处。那朵腾空出现的粉色烟雾引得这几个护卫面面相觑。还未来得及反应，三个黑衣人便从天而降落在他们面前。轻盈矫捷的身手，一男持精工银鞭，两女执双柄短剑，在山门前摆开了架势。可实际上，只消三两脚的功夫，山门内的几个护卫便被打倒在地。山门洞开。门外亦是十数个被打倒了的内殿值护卫。马蹄踏尘，戈戟林立，一面绘有红日临川的捧日军军旗在猎猎招展。援军终于赶到了。只见“圣火将军”石凯南骑在高大的枣红骏马上，身披的金脊铁甲闪着寒光。胸前那一抹火焰标志，简直就是他心中扑腾的愤懑和急切，呼之欲出的要燃烧起来了。“圣火将军”身后则是威风凛凛的两百捧日军骑兵精锐，他们是日夜兼程的从郑州驻地赶到汴京城来勤王救驾的！这些骑兵之中还有一个骑在棕色马匹上的黑衣人，显得与其他人的装扮格格不入。银光一倏闪过，黑衣人跳下了马，作地甩开一银鞭，便走进山门，和开门迎接他们的其余三个黑衣人相聚在一起了。这四人自然就是前些日子将汴京城闹的天翻地覆的双生子大盗们了。郑渊平昨夜奉了许酬的命令，星夜兼程赶往郑州捧日军驻地，将许酬的手书交给了石凯南。郑渊平只说了一句“城北郊外庄园蒯忠”，石凯南便知他是天家派来的人，也全然信了手书中所言的刘太后要在大相国寺谋反一事，赶紧调了两百骑兵前来救驾。而郑延平和齐云、齐雪姐妹俩，则作为内应从大相国寺里面打开了山门，将石凯南他们迎了进来。这时，寺里的其余内殿值护卫已经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近百名手持长剑的护卫出现在了内山门口。两派人马之间隔了十丈远，领兵的一个将官冲着石凯南远远喊道：“奉太后懿旨，任何人不得入大相国寺！违令者，斩！石将军，带着你的人马赶紧离开吧。若不然，就休怪末将无情了！”郑渊平压着嗓音说道：“石将军，这里就交给您了！我们还有其他要务在身，先暂且别过了！”石凯南点点头道：“多谢义士！待会里面相见！”虽然这人从昨日就一直蒙着半面，不肯示人。说话的声音也因这蒙面的巾布伪饰的含含糊糊的，但石凯南还是隐约觉得在哪听过他的声音。汴京铺子的四人向石凯南匆匆作了揖，就如燕雀般轻巧的飞身离开，往寺院西侧方向去了。石凯南不屑回应对面内殿值的喊话，转脸对着身后的两百骑兵慷慨喊道：“捧日军的弟兄们！勤王救驾、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他将剑锋向前一指，“谁愿与我一道，护卫吾主？”“我！我！”两百骑兵挥起手中的利剑，齐声唱喏。一时间，马嘶长鸣，刃光凛寒。内殿值的护卫们率先冲了过来。刀剑横向，杀声震天，直插入骑兵阵营。骑兵们也驾马奔了过去。战马被刀剑和喊声惊的扬起的前蹄，高高抬起，而后又重重落下，踏在了不少内殿值护卫的身上。但也有内殿值侥幸的躲了过去，将利剑插入了马的身子里。中剑的马匹倒在地上，鼻孔里呼哧着热气。一片血迹在沉重的身躯下蔓延了开来。遍地的残肢断臂，撕心裂肺的嚎叫和怒骂，冲天杀阵的煞气，将天国变成了炼狱。连一丝尘埃都不该有的菩提莲台，终究还是染上了浓重的血色。石凯南一人就斩杀了十几个内殿值护卫。越杀越红了眼，他的胸前和眼中，都是熊熊燃烧着的烈火，真不枉为被人称作“圣火将军”。小小的山门前院哪里容得下这将近三百人的打斗。很快，这两派人的乱斗就随着寡不敌众的内殿值边打边撤，从前院蔓延到了大雄宝殿的院中。再往后一步，就是地藏殿了。“太后娘娘！石凯南带着两百捧日军杀……杀进……”一个跑进地藏殿报信的内殿值还未说完话，身后就中了一剑。这个内殿值的护卫倒了下去，插在他身后的剑被抽了回去，竖立在了石凯南的胸前。他的脸上、盔甲上已全是血污。血水从他的甲叶上流了下来，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刘太后倒是出奇的镇定，她只是给俞景奂递了个眼色，俞景奂一招手，四十几个皇城司的人就围了三层，聚拢在了太后和赵衡等人周围。更多的捧日军的士兵从门口涌了进来，将太后一党与皇城司的人都包围了起来。刚被捧日军解救的丁谓跌跌撞撞的走到石阶下，冲着刘太后喊道：“太后娘娘！你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赶紧放了天家吧！”“放了他？好！”刘太后走到了俞景奂的身边，一把从俞景奂身侧佩挂着的剑鞘中抽出了宝剑，顺势就将剑刃横在了赵衡的脖颈上。许酬的心一下被提起了，她右手一垂，一柄短剑滑到了她的手中。像一只潜藏在草丛中的猎豹，她高度警惕的望着眼前的猎物，伺机等候出击的时间。丁谓还没缓过神来，看见这一幕，脸色顿时枯了，吓的结结巴巴道：“太后娘娘，您……您这是要做什么？”石凯南等人也急的拥了上去。皇城司的众人一起剑锋出鞘。两军刀刃相抵，但无一人敢再往前多走一步。“不是让我放了他吗？我先把他变作一具尸身，就放了给你们！”刘太后持着剑柄，手倒是一点也没有抖。那锋刃在赵衡的脖颈上已经微微的划出了一条裂口，血丝清晰可见。许酬不自觉的咬着下唇，嘴唇都被她咬的红肿充血了。手中拿着的短剑也越捏越紧。在这冬日里，她的额角边都渗出了汗珠。她轻轻的喘息着，鼻尖呼出的气息越来越急促。再坚持一会，你再坚持一会。石太妃见赵衡流血了，苦苦哀求道：“太后娘娘，求您了，别伤了天家！”她上前一步道，“让我来换天家吧！你不是想要我们石家的命吗？我现在就把命给你！”“我的女儿啊！这万万不能！你别做傻事啊！”石述安见女儿要舍了己身去救赵衡，也慌了神。“妹妹！再坚持一会，我们一定能救出天家和你的！”石凯南也从旁劝道。刘太后鄙夷的笑道：“这回子石家的忠诚到哪去了呢？你们不是誓死要捍卫赵氏正统、齐宋江山的吗？”“刘婉！你一介女流，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做的了皇帝的？就连唐朝武后称帝，不也最终还给了他李家吗？你以为登上了皇位，就能坐的稳这江山吗？！”石述安扯着嗓子直言说道。“那也得等我先坐上了这江山再说！废话少说，”刘太后大声威胁赵衡，又像是在对全场的所有人喝令道：“天家，让你的人都放下刀剑，乖乖的束手就擒。否则……这剑沉的很，哀家可拿不了那么久。保不齐一个没拿稳，误杀了你也是有可能的！”可赵衡依旧是淡淡的笑着，不说话。他今天是怎么了？吓傻了吗？不光是太后，现在，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蹊跷了。空气仿佛都紧张的凝结在了一起，停止了流动。每一个人的神经都是绷得紧紧的。“大娘娘，这真是让朕寒心呐！你我朝夕相处这么些年了，您居然连朕都能认错？”一个轻快又耳熟的声音从地藏殿的西侧传来了。众人惊诧的齐齐望去，身着一袭朴素木棉灰袍的赵衡，在汴京铺子的四人护卫下，出现在了西侧院门处。刘太后惊惧的看着包围圈外的赵衡，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身着天子衮袍的赵衡。两人的面庞几乎一模一样。她寒气阵阵的目光在面前之人的脸上来回打量，脸上渐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终于，在刘太后刀剑胁迫下的这个赵衡开口了，声音完全不同，较之刚才那位要低沉的多。这分明就是陈琦的声音！“太后，你可以把剑放下了吧。”陈琦淡然的瞟了一眼刘太后。说完，嘴角轻轻上扬，流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刘太后侧脸回头质问何皇后：“不是让你跟紧他的吗？这是怎么回事？！”“姨母……我也不知道。我明明是一路跟着他的啊！”何皇后也一脸发懵。何皇后猛然回想起在转轮藏的那一幕。赵衡从转轮藏上下来之后，就一直没再开口说话，难道赵衡是在转轮藏的阅览室里被掉包了？何皇后的猜测没错。自打昨日看出刘太后想在大相国寺谋反的打算，许酬便知刘太后已是走投无路，破釜沉舟了。所谓穷寇莫追，谁知道到时候刘太后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必须得保证赵衡的安全，否则将来一切的大计都无从谈起了！找人易容来替换赵衡的主意，虽是许酬想出来的。可昨夜时间紧迫，实在是找不到年龄身形与赵衡差不多的人了。更不要说还得是近乎死士那样忠心耿耿、甘愿为了大业献身的人。陈琦见许酬为难，挺身而出。许酬万般不愿，但也没有法子了，只得让佘谷蝉为陈琦施了易容之术。只是，嗓音太难改变了。佘谷蝉只是匆匆看过赵衡几眼，但从未与之交谈过。任凭许酬如何描述，佘谷蝉都无法做到像当初让曲哥伪装许酬那样的嗓音那么逼真。故而，他们放弃了伪装赵衡的嗓音。许酬也一再叮嘱陈琦不要开口说话。于是今日在转轮藏上，归屿法师将赵衡领到了乾字阁阅览室里。归屿装着讲解经卷，将许酬的手书交予了赵衡。旁边一门之隔的兑字阁里就是早已藏匿于此的陈琦。他们趁着何皇后不注意，打开了两间阅览室之间的书柜隔扇，互换了衣裳后，再从转轮藏上下来的就是易容换装为赵衡的陈琦了。只见赵衡踱步下去，走到了石凯南的身边，点了下头，又转过身来对石阶之上的刘太后严肃的说道：“大娘娘，就算你今日做出了谋反的举动，朕念在往日情分上，也可以饶你不死。只要你让皇城司的人都乖乖的束手就擒，别再伤及无辜，你的那些追随者，朕也都可以从轻发落。朕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朕的忍耐和底线了！”“赵衡，鹿死谁手，尤未可知呢！你话别说的太早！”刘太后持剑的手仍然纹丝不动。脸上莫名露出了志在必得的诡异笑容。许酬心中一紧，刘太后还有什么筹码？陈琦轻声笑了一下：“太后，我只是一名死士。你若是想拿我来要挟天家，可是太高看我了。”许酬心里又一紧，陈琦这时候开什么口，为何要去挑衅刘太后？他不要命了吗？！恍然，她又反应过来。不对，刘太后手中要挟的筹码并非是陈琦！难道是？刘太后抬眼看了一眼陈琦，蔑笑了一声：“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我说的可不是你！”

第三十三章：明启兴国云汉远，目履城城剑指南（第一卷尾声）城门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抑或是今夜自己饮的太多了，不胜酒力？许酬心中自嘲道，脚下却还是在大庆门城楼的石阶上慢慢攀爬着。终于站在大庆门的城楼上了，她朝女墙走去。站定，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身上的酒气被吹散了，让她顿时清醒了不少。许酬将双手揣在貂毛袖筒中，擤了擤鼻子，便倚在女墙上向外望去。今夜是除夕夜，汴京城又成了一座不夜城。似乎前些日子在大相国寺发生的那些事，丝毫没有影响到老百姓们团圆庆祝的喜庆。也是，朝廷总能找到说辞，妥善的圆了故事出来。桑家瓦肆的说书本子都不用编了，因为直接就由翰林学士院的人为他们写好了。想到这里，许酬不禁莞尔一笑，没想到自己调任翰林学士院的第一桩差使，就是去圆自己干的好事。“你在想什么呢？笑的这么开心？”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许酬觉得身子突然一暖，被什么人从身后环抱住了。许酬低头看着环绕在自己腰间绣有五爪云龙的大袖，暖暖一笑。她并未回头，直视着前方反问道：“天家此时应在大庆殿与群臣共贺除夕，怎么跑这里来吹风了？”“看你不在，朕也没心思了，就寻了个借口偷溜出来了。丁谓、石述安他们那些老臣，也不太能喝，打发点赏赐，也差不多该散了，不打紧。”赵衡把下颌搁在了许酬的右肩上，低沉亲密的语音仿若埙箫，盘桓在她的耳畔：“你还没回答朕，刚才在笑什么呢？”“臣只是想到了一首词，自娱自乐而已。”“说来听听。”“好，那天家听好了：登临大庆楼，津岸一线，灵岳点点。长雕羽白会星月，过龙鳞鳞。浴风弋，南进岭汉，北拒燕云。新筵开，今夕皇酺初赐，明朝带砺河山！”“……明朝带砺河山……好一个‘带砺河山’！你说说，你一个姑娘家的，这心中的沟壑，怎么比男儿还多呢？”赵衡在许酬身后调笑道。“天家又拿臣寻开心了。臣只是见到这眼前的景象，有感而发罢了。天家，如今大事初定，再没有什么能阻碍您了。现在，您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说的对！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年号改了。你帮朕想想，叫什么好？”“嗯……”许酬沉吟了一下，“叫‘兴国’如何？”“兴国……嗯，简单明了，直抒胸臆！”赵衡夸赞道，“好，就依你，就叫‘兴国’！”赵衡有些激动，将怀中之人搂的更紧了些。“珞苒，现在朕终于掌权了，不用再看他人脸色了。朕把你调到了身边，你的宏图大志，也可以尽情施展了。说吧，接下来，你想要做什么？”许酬向后倚了倚，后背抵在赵衡坚实的胸膛上，从未有过的踏实感充盈了全身。她抬起头，深邃的目光遥望出去。黼黻玄黄姹紫，万户罄爵琴张。汴京城的千家灯火灿若星河，绚烂如梦般遥不可及，却又分明近在眼前。但愿我眼中的江山，如你眼中的一样。从这片星河开始，许酬的目光穿越了云汉，纵越了千城。向南，在那片广袤葱郁的土地上，也同样有座灿若星河的帝都，在等待着她的到来。齐宋的黎明，也许将要带来另一个国家即将垂下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