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霜　楚庄没有答应那个人离开韩国前的最后一个请求。 　　“帮我照顾莲儿。” 　　“你知道我不会答应。” 　　那人苦笑一声，登上了马车。 　　自此，便是永诀。 　　　　　　漫天狂沙迷了他的眼睛，楚庄眯了眯眼，撩开额前细碎的发。 　　一片昏黄中，鬼谷子停驻在他身上的眼神悲悯而苍茫，仿佛洞悉了，他小心埋藏起来的隐秘；又仿佛，透过他的躯壳，望向渺远的时空中另一个虚影。 　　这样的目光，让他不安而且愤怒。 　　“你果然回来了。” 　　“不错。” 　　“这是一条不归路，你，想清楚了？” 　　“只要能达到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 　　“故儿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所以真正继承了鬼谷绝学的，并不是风无故。不是吗？” 　　鬼谷子默然闭目，半晌，无奈地轻叹：“你随我来。” 　　　　　　“你便在此修习纵横剑术。” 　　“多久能练成？” 　　“以你的资质，五年便可。” 　　“五年？太久了！” 　　少年眼神中不惜一切的决心，如此咄咄逼人，像灼热的铁针，深深刺入他师父的眼底。 　　“事已至此，也罢。”鬼谷子面色肃冷，“同时修炼纵剑与横剑，本凶险之事，历代鬼谷子也无人修至大成。你要循速成之道，便如饮鸩止渴——” 　　“即便是毒酒，又能如何？我只要力量。”楚庄轻轻挑起唇角，眼眸幽深，“我意已决。两年，已经足够！” 　　鬼谷子深深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山顶狂风中，原本该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一句话，偏偏一丝不漏地吹进了他的耳中。 　　“小庄……情字伤人……” 　　　　楚庄眉头倏尔皱紧，似被利箭穿心而过。 　　这个老家伙……真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吗？！ 　　　　　　在云梦山巅弥漫着冰雪和死亡气息的洞穴中，日子像一匹垂死的老马，缓慢得让人恨不得用皮鞭狠狠抽打。 　　剑法。内功。剑法。内功。 　　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 　　纵横剑术不愧是禁忌之术——两种剑意无时无刻不在体内肆意冲撞厮绞，将经脉破坏得七零八落。楚庄总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一点一点将它们修复。 　　与从前忍受的那些痛苦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阴暗的洞穴之内，地面布满斑驳血迹。因处于极寒之地，这些血迹并未干涸，而是在瞬间冰冻之后碎成齑粉，与泥土混合。　　　　只是，这一切，隐没在黑暗中，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偶尔迈步出洞，目力可及之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冰天雪地。两次春夏的交替，那生意盎然的绿色也无力冲破冰雪的封锁线，只有雪映的阳光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楚庄被这极亮的日光晃花了眼睛，一时间，眼前似有缤纷落英。 　　仿佛置身于夭夭桃树之下。 　　伊人笑靥更胜桃花。 　　　　掌心一阵刺痛，楚庄瞬间回神。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岂能为情所困． 　　　　春去秋来，星移斗换，白发丝丝生出来…… 　　　　最后一次走火入魔，如果不是鬼谷子恰好赶来，以命换命助他渡过此劫，楚庄或许，只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云梦之巅…… 　　踏出洞穴的那一刻，三千青丝已成霜雪，与这千里冰原同色。 　　　　他以掌力震碎了洞顶的冰块，转身离开，决然的姿态。 　　身后是轰然崩塌的雪堆，以及被掩埋在洞中的，师尊。 　　　　　　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他不愿意去想，却忍不住不断地去想。 　　而当那个答案挣扎着试图浮出黑暗的时候，他总是斩钉截铁地将它砸回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另外一个更显而易见的答案将其永远镇压。 　　　　他付出的一切、毫不犹豫牺牲掉的一切，只是为了战胜挡在他路上的一切敌人。 　　纵与横之间的战争，获胜的一方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 　　一切柔软的东西，都应该从心上割去，就像清除腐烂的血肉。 　　　　很多年以后，当他孤身一人坐在悬崖边饮酒，用尽一生的勇气才敢去回想，其实，当初支撑着他在那隔离人世的冰雪洞窟中活下来的，只是一个默默凝望着他的女子而已。 　　　　那年姬无远向韩王提亲，他却无力阻止。他迫切地渴求着力量，才能提前实施他的复仇计划，才能，得到她。 　　　　他和她相遇的情形，他记不太清——或许是刻意地遗忘，亦或许，只是因为那相遇的画面太过美好，化作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刻光华，已不再需要具体的记忆来铭刻。 　　自小在卫国冷宫中长大的他，身为韩王掌上明珠的她，在一种微妙的，名为“命运”的力量下，结下了纠缠一生的羁绊。 　　　　他寻来域外陨铁为她打造一柄似鞭似剑的武器。雪银色的剑刃配以赤红的剑脊，丽，且厉。 　　那剑淬火之后最初的样子，却并不似往后岁月饱饮鲜血染得那般凄艳。 　　他将这链蛇软剑取名“殺练”——谁也不曾料想，冥冥之中，自有破不开的定数。此剑之名，竟祭了她初成的风华。 　　可取名之时，他不曾想太多。脑中只是跳出她的封号“赤莲”——以红为赤，以莲为练。换做是之后历经人世沧桑、学会将所有情绪深深藏起的他，绝不会将送于她的礼物冠以如此直白的名字。 　　可是偏偏，她对他的用意浑然不察，竟将他故意逗她的玩笑话当了真，以为他是将紫女用过的旧物转手送于她。 　　其实，这剑与紫女没有半文钱关系——他不过是在拿到铸成的链剑之后，让身手更好的紫女试用一番，以确保红莲使用时安全无虞。 　　不论是赤莲，还是殺练，有一点，她始终没有改变。　　　　看似聪明，实际上真是个再傻不过的女孩子…… 　　那么多年形影不离，也不知她是否注意到，他身上的黑色大氅，一直是韩国贵族特有的样式，从未换过。 　　他始终记得，要送她一个更好的韩国。 　　“我会努力活到，你说的那一天。”她这么说。 　　　　年少时许下的诺言，自己都当了真，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仿佛他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你要走了？” 　　“对。” 　　“你会回来看我吗？” 　　“也许不会。” 　　她从来不曾挽留，他也就不曾回头。 　　她那么懂他，他便走得坚决。 　　　　仔细想想，在与她在一起的所有日子里——不管是作为公主，还是作为手下，她在他的面前，总是以一种卑微的姿态，至少，是与她本性不符的卑微姿态，仰望他。 　　 他竟一直未曾刻意去注意.一直以来在意的，仅仅是自己的意志。 　　 她便那么顺从地，一路陪着他，走下去。 　　 那样骄傲、明丽的存在，为了随他永远行走在黑暗之中，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或许永远没有机会去了解。 　　　　　　 沉沉夜色之中，似乎有女子娇媚而温婉的嗓音在耳边若有若无地萦绕。 　　”楚庄大人……切莫贪杯，美酒虽好，多饮伤身。” 　　 楚庄闭着眼睛声线慵懒：“赤练，这么久，你做什么去了？” 　　 “大人……别再喝了……”　　　　 声音渐渐细弱，像一缕轻烟，消散无踪，再无声息。 　　　　 银眸慢启，没有星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像一潭幽深的寒泉，冰寒彻骨的悲哀。 　　 很美的旧时光，纷飞着碎落了。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