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内蒙古青色的夏天一路向南,热情粗犷的风就渐渐成了绵柔的雨。莫成名记忆里的南京似乎并没有这么潮湿。他的脚早已习惯踏在柔软的草地上,南京的石板路、水泥地和久违的空气变得新了起来,莫成名踩着初识世界般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墙瓦和石板路总是老去得更慢,如果不是莫家大院墙外的革命标语已经褪去了鲜红的颜色,变得斑驳,他差点以为自己离开这么多年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一群孩子从他的身旁嬉闹着跑过,他望着那群孩子的背影,想起小的时候,他也曾坐在窗口望着楼下相互追逐的孩子们。那时候,整个莫家大院都是莫家的,小成名总是在心里偷偷抱怨他们的房子太大了,以至于有足够的空间让父亲把他和大提琴关在专门的一间。在琴弦枯燥的拉扯中,孩子们的嬉闹声总是吸引着他向窗外眺望,思考着年轻的命运。后来,莫成名没想到的是,他的心愿真的成真了,他们一家六口和大提琴挤进了在楼梯口搭起来的格子间,莫家大院里住进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年幼的莫成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一可以作为答案的大概就是父亲的叹息“时代啊……命运……”。

再后来,他和时光一同远去,只不过前者有目的地,而后者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当阔别已久的家就在眼前,那些不知道去了何处的时光好像回来了,它站在莫成名的面前,沉默地注视着他。成名不敢回望,加快了步伐从它身边逃走,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嘭”的一声把时光关在门外。

虞萍正坐在这狭窄的房间的尽头,那张属于她和丈夫的小书桌前。听到门响回望过去,莫成名身上草原的味道跨过这两三步的距离直奔她眼前,这一望仿佛从南京望到了内蒙古草原。莫成名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无处安放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虞萍斑白的头发上。虞萍感受到了成名的目光,把鬓角的头发捋到了耳后,像他以往放学归来时那般,语气平常:“回来了。”

在草原那么多的时光里,他从未想起莫家大院,而莫家大院似乎也不挂念他,不曾入梦探望。他仿佛已和过去一刀两断,像一个没有故乡的流浪者,把草原认作了他的归处。而如今,母亲的声音和南方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从未打扰他心绪的思乡之情涌上,打湿了他的眼眶。

成名坐到母亲身边,这是曾经专属于父亲的位置。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缄默着。成名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都挺好?”

虞萍愣了一下:“挺好啊。”

“……爸是?”

虞萍淡淡地笑着:“癌症,走得突然。前两年他总说肚子疼,开始都没太当回事。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肺癌,晚期,转移了。在医院熬了一阵子,他不愿意待着了,就吵着要回来。我跟他说,回来了可不许跟我喊疼,因为喊了我也帮不上他。”

虞萍说着,从房间的角落里拿出来了当年莫道还要送给成名的大提琴琴匣。

“回来以后,他一疼就拉琴,最后竟然还拉得像模像样了。但总归还是很难听的,这琴是你爸爸为你买的,你看着处理吧。”

虞萍把大提琴琴匣放到了成名面前。成名注视着琴匣,并没有接过去。往事像不可抵挡的洪水,淹没了他。

那是1968年的秋天,夏季的闷热还不肯散去,人心也跟着慌乱。大哥莫志乡下乡内蒙古已过了两年有余,家里只剩下五口人。早已不是莫家佣人的朱妈依然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在成名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这个拥挤的格子间不管有多干净,窒息也依然附着在每一片无法捕捉的灰尘上,成名每吸一口气,那要命的焦虑和不安就会进入他的胸腔,但他还是无法停止呼吸。那时他还年轻,考上了音乐学院却等来无法入学的通知,往后看没有归路,往前看一片渺茫,无处安放的迷茫在他的胃里点燃了一团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仇恨,让他愤怒,让他无暇思考他到底在愤怒什么。这沉重的命运对任何一个年轻人来说都太难以捉摸。

那年莫家的小儿子莫青山肺病闹得厉害,整日整夜地咳,他这病是娘胎里带的,又因后天营养不良,肺部发育得不好,病越发严重。这天,母亲虞萍带着小儿子莫青山去了医院,格子间里少了青山的咳嗽声,似乎让生活也有了喘息的空间。成名拿出大提琴,闭上眼睛,享受着属于他的难得的安静。还没安生几分钟,妹妹莫桑梓就坐在他对面的马桶上上厕所,这是比对牛弹琴还要糟糕的事情,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怀念儿时的琴房。在拉错了几个音后,他终于忍不住冲桑梓吼道:“你能不能别在我对面上厕所?”桑梓从卫生间走出来,也不理成名,换了衣服径直走了出去。桑梓走后,成名几次试图重新进入音乐,却只能拉出喑哑难听的声音,挂在墙上的大学录取通知像是一种讽刺,总是在他无法平静的时候激怒他,成名瞪着那张纸,像是看着自己的仇人。

莫道还回到家里看着儿子对着墙发呆:“你不练琴在干什么?”

莫成名没有看父亲,直视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我不练了。”

成名的话无疑激怒了父亲,莫道还睁圆了双眼,眼神从眼镜的上方掠过,瞪着他。

“这大提琴从你出生起就在咱们家,你拉了这么多年,说不练就不练了?”

成名扶着一把做工讲究的古朴大提琴,站在那儿也很生气:“我怎么练!你看看这个屋子,还搁得下琴吗?”

“怎么搁不下了?”

成名梗着脖子反击:“一间屋子5个人,吃喝拉撒、磨牙放屁全在一起,我在这拉琴,桑梓就坐在我对面的马桶上拉屎。你让我怎么练?”

莫道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从牙缝里挤出来骂声:“家家户户都这样,就你特殊吗?家里已经努力给你创造环境了。不要总是找客观理由,我看还是你主观思想上的问题。有点困难就怨天尤人吗?这会让你一事无成的,要想人前显贵,你就得背后受罪!这道理还用我讲给你听吗?”

父亲的话就像火上浇油,让本来就对命运无所指望的成名更加愤怒。

“琴练了有什么用,音乐学院我又去不了,墙上的那张录取通知就是一张废纸,也就是你还当个宝。你跟我讲道理?你现在还有资格吗?你也就会在家里耍耍威风,我们兄妹几个的前程你问过吗?我现在学上不了,工作落实不了,你管得了吗?”

“你放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这么和老子说话的吗?”

“帮不上我就别在这装我老子!”成名一气之下把大提琴推向了莫道还。莫道还急忙伸手去接,可提琴没等到他便倒在了地上,一根弦轴掉了,琴身上也多了一道深深的磕伤。

莫道还气得浑身发抖,他急忙蹲下身子心疼地去捡琴,就像捡他的命一样。莫道还的手指心疼地抚过琴身上的伤痕,把琴小心翼翼地靠在墙边。他站起身来,一扬手打了成名一个耳光。成名摸着脸,怒目瞪着父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击。

这时,虞萍正好带着青山去医院回来,刚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从宅子里传出来,几个邻居围在门口朝里探望着。虞萍阴着脸拉着青山绕过成名进了家门。莫道还看见门口的邻居,赶忙收起了刚才在儿子面前的威严模样,佝偻着身子,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向门外的左邻右舍挨个致歉。

“对不住,张同志、李同志、王同志,我教子无方,呵呵,教子无方,让大家见笑了,吵着你们了,对不住啊。”

莫成名最看不惯的就是莫道还这两副面孔,他满眼透出一种鄙视。

莫道还关上门,弯腰扶起了大提琴,捡起掉落的弦轴,和琴一起装进了琴匣。他没有再看成名一眼,径直回到了书桌前。青山跟在虞萍后面,坐到了父亲身边。只剩下莫成名僵持地站在那儿,一动不肯动。

父子间的对峙一直到了晚饭时间,二人不得不坐到了同一张桌上。家里的三个男人坐在小方桌上等待吃饭,虞萍在一旁的茶几前数着粮票,把一斤的和一斤放在一起,一两的和一两放在一起。

等待开饭的莫道还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虞萍……”

虞萍头也不抬,嘴里念叨着数字,恐怕被莫道还打乱了。

“二两、三两……等会儿!”

青山坐在桌前,摇摆着双腿:“妈,你在干什么?”

“别跟我说话!”虞萍被打乱了,又重新数了起来。

“妈妈打牌呢。”成名对青山笑了。

“先吃饭吧……别算了,再算也多不出来……”莫道还再次打断了虞萍的节奏。

虞萍已经彻底糊涂了,索性把面前的粮票一推,坐到了餐桌前。

成名和青山兄弟俩似乎把这烦劳的计算当作了一种游戏,成名对青山低语:“输牌了。”

两人互相看着,偷偷地笑了。

莫道还瞪了兄弟俩一眼,转头问虞萍:“够吗?”

“紧紧巴巴。”

“月底我再去借。”

“拿什么还?”虞萍的眼底有一丝无奈。

莫道还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总得吃饭吧。”

父亲看看对面空着的座位,冲门口喊道:“不等老三了。朱妈,我们吃饭吧。”

门被轻轻地推开,朱妈端着简单的饭菜走了进来。她把饭菜一样样地摆在小桌上,最后把一碟煎鱼摆在莫道还的跟前。莫道还拿起筷子,把一条鱼直接放在自己碗里,谁都不顾地吃了起来。大家见莫道还动筷了,便也拿起了碗筷。

朱妈站在一旁,心疼地看了看这过于简单的晚餐以及身子和年龄不相符的青山。应该说,朱妈比虞萍更像这几个孩子的母亲,不管是小时候哪个孩子磕了碰了,还是莫志乡离家,虞萍总是淡淡的。哪怕面对带着肺病出生的青山,虞萍的眼里最多有一丝怅然。朱妈不一样,事事操心,哪怕她已经不再是莫家的仆人,也依然担心着莫桑梓回来没饭吃。

莫家的饭桌上是不允许说话的,这条家规让今天成名和父亲的僵持显得没有那么尴尬。父亲自顾自地吃着他眼前小碟里的鱼,丝毫不顾青山正眼馋地看着,直到父亲把最后一条鱼夹进自己的碗里,青山才收回了目光。成名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握着碗筷的手不自觉地更用力了些,沉默中,这无处发泄的怒火,让他对父亲的厌恶多添了一笔。

虞萍听到屋外有动静,抬起头听着,想从步伐里判断是不是桑梓。莫道还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威严地瞪了她一眼,虞萍赶忙低下头继续吃饭。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桑梓缩着身子刚刚踏进屋里,莫道还立刻把筷子重重地放到碗上,站起来。 虞萍刚要阻拦莫道还,两人一回头,发现桑梓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街道委员会的干事鲍国彬。

鲍国彬礼貌地微笑着和莫道还打招呼。刚还在诧异的莫道还,立马堆着谄媚的笑容迎上前去,紧紧握着鲍国彬的手,夸张地摇着:“鲍同志,欢迎你光临我们家,热烈欢迎,有什么指示?”莫道还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表示他对鲍国彬的欢迎,回身冲着所有的人喊道:“还不赶紧站起来?”

成名厌恶地瞥了一眼父亲,拉着咳嗽的弟弟缓缓地站起身来。虞萍也微笑着站起来。

“大家别客气。”鲍国彬对所有人挥了挥手,“我就是来跟叔叔阿姨通报一下。莫桑梓路过南京饭店,她内急,就进去用了一下厕所,结果被饭店的保卫人员怀疑是坏人,你说好不好笑?派出所给我打电话,别人不了解你们家,我还不了解吗?我就去饭店把桑梓领回来了,都问清楚了,一场误会。”

听到这,莫道还的脸都涨红了,他压了压怒火,挤出笑容对鲍国彬说:“鲍同志,实在抱歉啊。让你受累了。都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职啊,今后我们对他们一定严格加强思想教育。”

虞萍看出莫道还的气愤,上前打圆场:“鲍同志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口便饭吧。”

鲍国彬看了看桌上过于简陋的饭菜:“不了不了,我把桑梓送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跟齐主任汇报,你们一家慢慢用。”

鲍国彬说完转身要走,到了门口又站住了,他回过身来:“还有一件事我提前通知你们,前天我们去市里开了会,会议精神是这样的,每家只许留一个孩子在城里,其余的必须要积极响应上面的号召,下到农村去,下到广阔的天地里去,锻炼自己,改造自己,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建设祖国,保卫祖国,我们街道下周就准备发文件,提前跟你们打声招呼,好有个准备。”鲍国彬说完冲着桑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走了。莫道还关上门,恢复了之前的威严,身姿又挺了起来。他盯着桑梓,半天没有说话。

桑梓看着父亲,又偷眼看着母亲。

青山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他使劲地开始咳嗽起来。虞萍走过来轻轻地给他拍着背。成名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放下筷子,走到睡觉的中层铺位,一猫腰钻了进去。

青山剧烈的咳嗽让莫道还失去了继续训斥桑梓的心情。他冲桑梓挥了挥手,示意这次就放过她了。桑梓赶忙低下头,把旗袍和高跟鞋卷成一团,熟练地塞进铺位底下的一个柳条箱中。莫道还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后:“这衣服和鞋是你妈妈同我结婚的时候穿的,谁允许你穿出去的?”

桑梓被莫道还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回头,小声嘟囔着:“莫成名练琴,我要上马桶,他就骂我,说我不该在他拉琴的时候上厕所,我一赌气就拿着妈妈的衣服去了南京饭店。”

成名听到桑梓的话,一骨碌从铺上翻了下来,指着妹妹训斥:“莫桑梓,我让你别坐在我对面上马桶,我让你去南京饭店了吗?”

兄妹两人的争吵让莫道还觉得头疼,他忍无可忍地拍着桌子:“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我和你母亲还在这呢!你们就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成名再也受不了莫道还趾高气扬的样子,指向莫道还,用高于他的声音喊道:“你就知道在家里逞威风!有本事你去外面撒气啊!天天跟我们过不去干什么!”两个人的调门又升了上去。

一阵敲门声响起,是朱妈的女儿田玉珍。朱妈和女儿玉珍就住在后院挨着楼房山墙搭出来的平房里,正吃着饭就听到莫道还和莫成名的嚷嚷声,身为无产阶级战士,学会会长的田玉珍怎么能对这种扰民现象视而不见?于是她把筷子一摔,气冲冲地来敲门。田玉珍用不低于二人的分贝在门外喊:“干吗呢?一天天的能不能让人消停会儿,吃个饭!就你们家事多,吵完了这个吵那个,嗓门一个比一个高,有没有公德心?不知道这左邻右舍的都累了一天了吗?”那架势,仿佛要用声音把这门喊破。

虞萍责怪地看了一眼成名,赶忙去开门,不停地解释:“玉珍啊,对不住,他们说话声音大了点,我让他们注意,吵着你们了吧?”

田玉珍并没有理虞萍,径直走了进来,气鼓鼓地冲着屋里的几个人道:“这哪是说话声音大了点啊?街对面都听见了。白天吵也就算了,大晚上的也骂,这还住着别人呢!你以为这还都是你们家的地方吗?”

莫道还又换上了对外的那一副嘴脸:“没有没有,我又错了,玉珍,我一定改正,马上改正。”

玉珍撇撇嘴,像教训孩子一样教训着莫道还:“马上改!马上改!你说了多少回了,我看你是存心地对我们无产阶级大好形势心存不满。你们家这么长时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这不是一个家庭的问题,这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问题,你们这些资产阶级臭老九的思想要好好接受劳动人民的改造,要彻底改造!”

莫道还低着头,像鞠躬一样佝偻着自己的身子:“是是是,玉珍同志,你说得对!”

玉珍正说得起劲,朱妈急急地走了进来。 她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拉着玉珍,“你少说两句,莫同志他们不是故意的,别什么事都上纲上线的。”

玉珍哪里肯听朱妈的劝,一把甩掉她的手,连朱妈一起教训:“你给他们家当牛做马几十年,你还向着他们?我算看出来了,你这是奴性难改,新时代他们已经不能再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你倒好,上赶着给人家干活儿。 我是你女儿,我从小都没吃过几次你做的饭,他们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爷生活,晚上还高声打扰别人休息,我还不能说两句了?”

“行了!就你会说,人家莫先生不是一直在跟你道歉吗?”

玉珍瞥了自己的母亲一眼,满眼地看不惯:“莫先生,莫先生,你就改不了口,一副奴才相!”

桑梓听不下去从屋里跑出来:“玉珍,你现在也是在扰民呢,还是少说两句,别打扰大家休息了。”

玉珍吃了个瘪,一时无话反击,便冲着站在角落的成名喊:“莫成名!一会儿还要政治学习呢,你可别忘了!”

成名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玉珍临走瞪了桑梓一眼,桑梓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对不住啊太……虞同志,玉珍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她没别的意思。”朱妈差点儿又习惯性地喊虞萍“太太”。她搓着手,为自己女儿刚才的行为感到不安。

虞萍安慰她:“朱妈,别这么说,是我们不对,吵到她了。”

虞萍这一安慰,朱妈更觉得过意不去了:“没有没有,你们吃完了饭别动,等会儿我来收拾。三姐刚回来还没吃饭吧?你等着,我给你炒个冷饭。”

“不行,现在不比从前了,不能再惯着她了,正点吃饭,过时不候。”虞萍一脸严肃地说道。

朱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露出心疼的神色:“孩子们都在长身体,你老让我做这么简单的哪行呢?四哥身子弱,得补啊。”

“朱妈,谢谢你啊,这些年要是没有你的关照,这个家还不知道怎么讨生活呢!”

“别说那么远,你和莫先生都是做学问的人,四个孩子都是我看大的,我跟他们有感情。特别是四哥,我老觉着对不住他。当年你怀孕的时候没伺候好,要不然……”朱妈说着用围裙抹了抹眼睛。

虞萍拍了拍朱妈的背:“朱妈,不要说这些了,我们是一家人。”

朱妈想要挤出一个笑脸,但很快悲伤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赶忙冲着其他人说:“别把玉珍的话当回事,她乡下丫头,不灵光的。”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虞萍回过身来,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在了成名脸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成名看着母亲,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太明显,但他并不想听母亲说什么,他也知道母亲不知如何开口。于是赶忙说自己要去政治学习,没有等回答就走了。

莫道还站在房间的一角,脸上的讪笑变成了怅然,喃喃道:“偌大的房子,竟放不下我一个小小的书桌。”

虞萍安抚莫道还坐下,把没吃完的饭继续。莫道还忧郁地看向青山,青山不愿面对父亲的目光,把自己面前早已吃完的空碗又端了起来,遮着脸,假装大口地吃着饭。

成名走出楼门,沿着院子的甬道,绕到后面。这个院子看上去过去还挺大,只是被后进来的人用各种临建搭成了千窗百门。成名走到后院一间挨着楼房山墙搭出来的平房跟前。透过小窗户,成名看到玉珍正红头涨脑地训斥着朱妈,朱妈低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成名故意不打招呼,推门就进。正在训斥母亲的玉珍有些尴尬。她旋即双眉倒竖,厉声问:“谁让你进来的?”

“不是你叫我下来政治学习的吗?”

玉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母亲,对成名说:“你到院里等着我,我们出去谈。”

莫成名和玉珍往外走着,玉珍趁着黑夜偷偷地看了几眼莫成名的侧脸。莫成名直视着前方,并没有发现这一切。

“学生会会长,您有什么指示?”莫成名故意讽刺性地用了“您”这个字。

玉珍慌忙转过头来,并没有发觉莫成名的小心思,反而当作了夸奖。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维持学生会会长的形象。“你能这么坦诚地拥抱组织,向组织靠拢,表决心,这是好事情。 你们家里我看也就是你能在短时间内改造过来并提高阶级觉悟。”

“谢谢。”成名依然直直地望着路的前方。

“成名同学,你知道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什么?”

“算了……不说了。”

成名在路灯边停下来:“你说!”

“说了你也未必能改。”

“我一定改!”

“你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你自身的问题,而是你的家庭。你没法入团,不能落实工作的原因都是因为你的家庭。这是历史定了性的问题。”

成名有些沮丧,没有答话。玉珍耸耸肩:“你看,我早说不说吧。”

“……那我该怎么办?”

“我要是你的话,就跟你的反动家族划清界限。”

“再划清界限我也得在那睡觉啊,我不能在大街上流浪吧,再说了他们不管怎么着也是我的父母啊。”

玉珍背着手在成名身边踱步,像个老干部。

“你要找出他们的生活问题,检举他们,在组织帮助下,改造他们。你要让别人相信你是在跟旧生活彻底地断绝来往,彻底地革命。还有那个莫桑梓,她有什么好神气的?我都知道了,学校都传遍了,天天装华侨去南京饭店上厕所。怎么,嫌我们劳动人民用的厕所脏吗?”

成名有些听不下去,走到河边,捡起一把石子,投向河里。

玉珍跟了过来,满是鼓励地对成名说:“你要相信自己,你能做得到。”

说完,玉珍自己倍觉感动。但成名可没感觉到这些,他停顿了片刻,晃开玉珍的手,往前走,直接走到秦淮河边。成名用手挽起一捧水,看着自己在水里破碎的倒影。

“莫成名,你干什么?”玉珍的声音有些不安。

成名回头看了眼玉珍,玉珍背后的路灯让成名看不清她的样子,给她罩上了一层金黄的光。那无法呼吸的痛苦再次侵袭,成名忧伤地把水放回河里,拖着湿湿的裤腿,走到玉珍身边轻轻地说了句:“走吧。”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玉珍的神情松弛了许多,明显这对她来说是个愉快的夜晚。但成名却一路低着头。

“恐怕你今晚找我,不光是政治学习那么简单吧?”玉珍神秘地说。

“还能有什么?”

玉珍没有搭腔,另起了一个话题:“欸!……你不打算拉琴了?”

“我不拉了。没用的东西,拉它干吗?”成名踱步到一盏路灯下,顶光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他用拳狠狠凿击着灯杆,玉珍拉住成名,一副侵略的样子:“那要是我想听呢?也不行吗?”

成名没有回答,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玉珍跟在他后面,一直念叨着:“到底行不行嘛?”

成名终于不耐烦地回答:“行。”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玉珍这么想着,露出了笑容。成名注视着前方的黑夜,忽然想起父亲的叹息“时代啊……命运……”,他不敢停下脚步,快速地向前走着,尽管前方一片漆黑,尽管他不知道他能走向何处。

莫道还和虞萍坐在窄小的书桌前,一盏简易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莫道还手中捧着一本书,认真地读着,虞萍将写好的信纸递给莫道还。

上面写着:青山的病,医院说已无办法。

莫道还拿起笔,半晌,在上面写上一行字,递回给虞萍。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时,睡铺最底层的帘子“忽”地被拉开,桑梓趴在床上,一脸气愤地瞪着躺在地上仍在酣睡的青山:“他又尿在我床上了!”

虞萍盖上信纸,从书桌边挤过来,抱起瘦小的青山。青山半张着嘴,睡梦中喃喃道:我要吃肉脯。

虞萍把青山抱到了自己睡的上铺,熟练地给他换过衣裤,安顿好后又坐回了书桌前。

莫道还依旧看着自己的书。两人依次在那张信纸上写着什么传递着,这就是他们的二人世界。桑梓在帘子后面看着父亲和母亲,心里有些羡慕。她翻个身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心里想着今天鲍国彬说的“下乡”的事。

成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家里的灯已经熄了,成名故意没有回避声响,在黑暗中脱去衣裤,熟练地钻进了中铺。躺下后,他突然意识到,身后与自己同铺的人不是青山,他慢慢转过头去,看到的是父亲的后背。成名僵直着身子,努力地与父亲保持着距离。莫道还此时也没有睡着,他听到了儿子回来的声音,依旧侧着身子,一动不动。

两个人各怀心事,背对背躺着,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边界横在两人之间。

第二天一大早,成名和桑梓就去了学校。青山也早早出了门,不知道去了哪里。莫道还这一天也没闲着,街道交给他一个任务,在街道的山墙上用红漆刷写标语,画宣传报。莫道还特意穿了一身很旧的蓝色工装。他左手拿着一张纸,右手挥动着红色的刷子,在山墙上毕恭毕敬地书写着最高指示,字体极其漂亮。身上溅满了红色的油漆点子也满不在乎。每当听到下班回来的邻居们在他身后对他漂亮的字体的赞叹时,莫道还就转过身来,像一个鲜血淋漓的革命者,满脸堆笑地抬起手臂与邻居们打着招呼。

“张同志,回来了?李同志好!王同志好!”

莫成名放学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切,鄙夷地从父亲身边绕过,故意不去看他。莫道还看到成名的样子毫不在乎,继续与人们卑微地打着招呼,甚至连过往的孩童,他也照样热情。

天色暗下来,孩子们都回家了,朱妈已经把饭菜准备好,虞萍往桌上摆着饭菜。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这是为远方的莫志乡摆的生日宴。朱妈比虞萍更像这些孩子的母亲,念叨着:“这志乡一走就是两年四个月零十七天啊,连个信也不来。”

虞萍反而安慰起来:“嗨,孩子大了,就应该志在四方。你没听那首诗吗?孩儿立志出乡关……”

朱妈不爱听,打断了虞萍的话:“行了,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当妈的。”

虞萍笑笑,没再搭茬。让青山去喊莫道还回来吃饭。早就馋得流口水的青山听到“吃饭”两个字,呼啸着跑了出去。

青山跑到街口,远远地就看到父亲佝偻着身子,一脸谄媚地和过往的邻居打着招呼。

“欸,刘同志,刚下班啊。这是街道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我必须要完成。”

刘同志面露敬佩的神色:“那莫老师辛苦了。”

莫道还振臂高呼:“哪里哪里!工人阶级最辛苦,向工人阶级学习!”

刘同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问莫道还吃饭没有。

“没呢,不饿。搞完再吃。”

“吃了饭再干呗。”

莫道还坚定地说:“不行不行,革命工作不可怠慢,要争先恐后地完成。”

刘同志只好一脸无奈地离开:“那行了,莫老师,我不耽误你工作了。”

“欸,欸,好走。好走啊——!”

直到刘同志跨上自行车离开,莫道还依然毕恭毕敬地举着手,久久送别。

青山并不喜欢父亲这个样子,于是故意低着头假装没看到,从莫道还身后绕过去。莫道还可真没有看到青山,黄昏的夕阳映在他脸上,让本来就近视的他看到一片灿烂。组织上的委托,街道领导的信任让他备受鼓舞,他转过身,认真地在墙上继续书画着。

青山绕过父亲走到街口,故意背对着父亲喊:“爸爸!爸爸!回家吃饭了!”

莫道还听到喊声,扭过头,冲着街口的青山喊着:“我在这呢!你什么眼神啊?”

青山老练地转过身来,像是刚看到父亲一样,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爸爸,今天做了好多好吃的,等你回去吃呢。”

莫道还低头看着儿子:“你跟我在这再等等。”

青山不解地问:“等谁啊?”

莫道还凑到青山的耳边:“咱们楼下的赵同志还没回来,咱等等他。”

“等他干吗?”青山更不明白了。

莫道还没有回答他,继续在墙上画着工农兵。

“四哥啊,你看爸爸画得怎么样?”

青山不说话,抿着嘴看着墙上未完成的宣传画。

“上面的虚线看到没?”莫道还继续问。

“看到了。”

“要沿着虚线描摹,这样一勾,就是‘宋体’……但千万别把油漆画出了线……欸!”莫道还刚说完就画错了,赶忙自我安慰,“没事没事……横着一补,就成了黑体,也不碍事。这是一副很漂亮的宣传画。”

“爸,您什么时候学的画画?”

“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画素描了。”

“什么是素描啊?”

“你现在小,还不懂,爸爸原先想成为一个画家或音乐家,可是你爷爷和奶奶非要让我学工科,他们不许我画画,不许我拉琴,没办法,我就学了现在的专业。”莫道还脸上没有了平日的严肃,也没有了那股谄媚劲,是一种青山从未见过的儒雅、温柔的神态。“我小的时候常幻想,要把城市的每一座建筑都画上最美最美的图画。每当大家上下班的时候都会看到这些漂亮的图画,就是再累,心情也是舒畅的。”

青山看看父亲,再看看满街山墙上血淋淋的红字:“可我不觉得好看。”

莫道还急忙蹲下,严肃地看着青山,肯定地说:“好看。”

“啊?”

“这好看。跟爸爸说‘好看’。”

青山迟疑了一下:“好看……”

“不仅要对爸爸说好看,人前人后都得这么说。听到没有?”

青山点点头。

“说‘爸爸,我答应你’。”

“爸爸,我答应你。”

莫道还稍微放了些心,舒了口气。

一阵自行车铃铛响起。楼下的邻居老赵终于骑着车回来了。莫道还站在梯子上老远就满脸堆笑地打招呼。

“赵同志回来了?”

“莫老师呀,您这是干吗呢?”

“街道领导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我快完成了。”

“哦,刷标语呢?那你快忙吧,我回去了。”

莫道还一副站在飞机舷梯上的样子:“好好好,赵同志走好。”

那自行车远去,拐进了院子,再没传来回馈声。莫道还依然一动不动。

青山有些着急了:“爸爸,没人了,咱们回去吃饭吧。都等你呢。”

“嗯……回去吃饭。”

青山自觉地去提起油漆桶,拎起笔刷。莫道还扛起梯子。父子俩沿着墙壁向院口走去。

一回到家,青山就雀跃地坐到了饭桌上。莫道还则又恢复了威严的样子。虞萍对莫道还投去了一个眼神,莫道还就朝虞萍点了点头。虞萍这才开口对大家说:“今天是你们大哥莫志乡的生日,他远在内蒙古,我们替他过,咱们家也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好好地吃一顿饭了。我们让莫青山代表莫志乡许个愿吧。”

青山受此殊荣,很意外,他再次用眼神向父亲和母亲确认了要把这个重要的使命交给自己后,微笑着十指相扣,闭上了眼。

虞萍看着青山郑重其事的样子打趣他:“替你哥哥许的,别老想着自己。”

青山睁开了眼睛:“我能多许几个吗?”

桑梓故意地说:“行,许你别老尿床!”

青山不跟桑梓一般见识,闭上眼睛:“第一个是祝福大哥莫志乡戍边内蒙古早日回还,第二个祝福二哥莫成名早日成为音乐家,第三个祝福姐姐莫桑梓早日开上飞机,这样我就可以不花钱坐飞机了。”

虞萍笑着问:“那第四个呢?”

“第四个祝福我莫青山早日痊愈,长命百岁!天天都过生日!”

大家都笑起来。这是这一家人难得的温馨时光。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青山惊得两眼发直:“难道是大哥回来了?!许愿这么神吗?”

成名也跟着兴奋起来,赶忙起身去开门,但门外等待着的并不是莫志乡,而是警察。

“是莫志乡家吧。”

“是。”莫道还有些不安地站起来,“警察同志,请问是莫志乡出了什么事吗?”

“是这样,莫志乡杀了人。”警察声音刚落,莫道还的冷汗就从头上冒了出来,他腿一软,赶忙用手撑住了桌子。

“怎么会呢……志乡这孩子生性敦厚,有时是冲动了些,但怎么会杀人呢?怎么会呢?”

“莫同志,你先别着急。内蒙古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莫志乡是看到有三个男人欺负一个蒙古小姑娘,替人打抱不平,才失手杀人。他现在畏罪潜逃了。如果他回家,麻烦您通知我们,最好让他去自首。莫志乡本意是正义的,不是故意杀人,如果能主动自首,我们也肯定会宽大处理。”

莫道还耳边只剩了嗡嗡声,警察的话他听得断断续续,听到“宽大处理”几个字,赶忙上前握住警察的手:“警察同志,您放心。莫志乡回来,我一定让他去自首。对不起啊!警察同志,是我教子无方。”

警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了别就离开了。

莫道还缓慢地坐下,一家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忽然间,莫道还大声说:“见义不为,无勇也。爸爸我一生没和人打过架,可一个男人如果在尊严和道义受到屈辱和诋毁时还熟视无睹的话,这样的人,会被人瞧不起! 孟子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志乡回来,让他去自首。还是我的好儿子。吃饭!”

一家人这才动起筷子来。除了莫道还,虞萍、莫成名、莫桑梓和莫青山的眼里都含着泪花。

成名看向父亲,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那个平时只知道窝里横的父亲终于说了句人话。虽然当时的成名不知道他的家庭到底在经历什么,但他大概清楚,他们的生活是没有光亮的。父亲的话给整个家起到了振奋的作用,可阴霾依然笼罩着这个家庭。

晚上,虞萍端着一盆水走到小书桌前蹲了下来,为莫道还洗着脚。莫道还头不转眼不抬地专心看着自己的书。

虞萍蹲在他跟前,一边习惯地给他洗着脚,一边轻声唠叨着:“你说他们会怎么处置志乡呢?”

莫道还轻轻叹了口气:“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该来的躲不了,要走的留不住。”

虞萍不再谈论这个话题,问莫道还:“温度怎么样?要不要再添点?”

莫道还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虞萍转身出去接热水了。

成名趴在中铺,看到父亲的这一副大爷样,为自己晚饭时突然涌起的敬佩之情感到后悔。不由得联想起父亲在外面逢人便热情打招呼的谄媚样。他闭上眼睛,内心忽然有一种逃离的冲动,想着大哥,想着草原,渐渐睡去。

梦里,他看到大哥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冲他微笑。草原上的风从背后吹来,把他带到大哥的身边。兄弟俩并排躺在山丘上,望着天空,没有一句话。

成名不知道如果没有做这个梦他会不会做这个决定,总之第二天,他看到那个梳着三七开分头,穿着一件白色警察服的中年男老师激情澎湃地在黑板上用红色的粉笔写下一行大字“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时候,内心就再也无法平静了,他脑海满是远方和草原。

老师站在讲台上,铿锵有力地讲着:“同学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个有志青年不应该在城市里混吃等死。当然你们会吃些苦,受些累。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毛主席说,你们年青人朝气蓬勃,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应该上山去,下乡去!当然,我们是本着自觉自愿的原则,谁愿意在黑板上第一个写上光荣的大名?”

老师话音未落,莫成名就站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上讲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成名丢掉了粉笔,转身向教室外走去。

“等等……莫成名,你要去哪里啊?”老师的声音被淹没在掌声里。

成名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高声回答:“最远的地方!”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3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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