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热,思绪在空气里蒸腾,敲击键盘的声音如同催眠咒语,字与字的距离渐渐遥远,段落和段落间是遥亘的留白。停下来,注目,审视,故事已不成故事,还是删除。

风扇疲惫地旋转,窗帘轻轻晃动,抖进阳光和蝉声。养在瓷杯中的栀子花已经蔫黄,香味带着残败的气息。纸笔凌乱,书籍横尸一片,不愿读也不愿写。

又看起书桌上方的水彩画:远处的沙滩,白鸥,大海,帆船,近处的公路,站台,夹竹桃,我的背影。天空细雨飘洒。

转眼已是七月下旬,离开小镇两个月了,新闻播报那里台风过境,那会是怎样的悲惨画面?无法想象。

五月抵达小镇时,天空飘着小雨,下了公交,迎面是错落有致的房屋,颜色驳杂鲜艳,延伸到苍翠的山丘下。街上行人稀少,电动车孤独地小跑着,汽车缓慢行驶,像在梦游。

身后袭来一阵大风,海鸥的鸣叫凌乱而殷切,指示大海的方向。转过身,不到两百米的街道向下倾斜,坡度和缓,两边是玻璃明净的商店,街道尽头是沙滩,沙滩边际是蓝色大海,帆船一叶,白鸥无数,飞起又飘落。

拉杆箱立在脚边,我站在雨中,没有打伞。凝望了许久后,拿出手机,编辑一条发往北方的信息。拇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方,迟疑不决,还是将所有的文字删除。

不知道此时Delia在哪里,几天后我才认识她,当她先我离开这个小镇时,送给我一副水彩画,正是书桌上方的这幅——我初到小镇,细雨中凝望大海。

初到时,小镇给了我冷清寂寞的错觉,当雨过天晴,它呈现出另一番景象:街上行人络绎,音乐从商店里流出,海风送来涛声,树叶和花朵摇着摇着,夕阳洒落的傍晚,烧烤摊接连摆开,青烟缭绕,香味扑鼻,海滩上人们奔跑着,小狗相聚戏耍。

后来Delia说,这里很少会冷清,我只是恰好在孤独是时候,撞见了小镇的寂寞。

在一家便宜的旅馆交付了一个月的租金,最初的一周,从东边的海滩到西边的山脚,从主要的街道到狭小的里巷,足迹无所不至,剩下的时光却不知如何消磨。原本计划写作,此时才发觉有心无力,文档打开又关上——所有的故事都在不知不觉中指向那远去的面孔,一个个文字悄无声息地汇成冰冷的深潭,一点一点将我淹没。

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匆忙关上文档,却关不掉记忆的闸门,室内狭小的空间让人压抑,逃出去散步。在通向海滩的倾斜街道边,一个画架摆在枝叶扶疏的榕树下,画画的人不在,我走去观看。大海湛蓝,沙滩银白,两个孩童正用砂砾堆砌城堡,风撩起柔软的发,脸上笑容烂漫。

“喜欢吗?”

我正出神时,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转过头,蓝色长裙的女孩进入视线,树叶筛下的光斑淋在身上,嘴角是浅浅的笑。

“喜欢。”我说。

她坐到小凳上,把矿泉水放到地面。“他们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堡,里面有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城堡很坚固,外星人也攻不进去,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在里面过一辈子……我亲耳听到的。”她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小孩子都很天真。”我也笑了。

“也很有趣,”她说,“我正想取个名字,你有建议吗?”

我想出几个名字,心里斟酌一番,又感觉都不合适。

“要不你买回去慢慢想,”她狡黠地一笑,“一百块好了。”

我拿出一百块钱给她。

“稍等啊,”她说,拿起铅笔在右下角飞快地签上名字,“好了!”

“怎么念?”那几个字母组成的名字让我茫然。

“D——e——l——i——a,迪莉娅!”她像初中英语老师那样认真地拼读。

我拿起画往回走时,她摆上四开纸,开始创作下一幅。

回到房间,准备找一部电影看。悲伤的无法接受,欢快的感觉太假,悬疑吧,评分高的已经看了,评分低的何必去看?一个小时后,我放弃了寻找,躺下来,带上耳机听歌。

明媚的阳光从窗缝漏进来,尘埃在光束中舞动,时间仿佛甩脱了我,成为一种可视的存在,蛮横地和我对立。我再度厌恨起自己低落的情绪,却依旧无能为力,忽然后悔来到这里——小镇和我预期的一样美丽,和预期不同的是,真正来到这里时,我孤身一人。

昏昏沉沉地睡去,梦境和现实混在一起:我醒了,好像是在梦中醒了,我睡去,仿佛是在梦中的梦中睡去。楼上情侣的争吵声拯救了我,他们几乎每天都吵,但很快又能合好,十分钟前还在摔东西,十分钟后叫床声已经一浪追赶一浪。

我从床上坐起,感觉身体疲惫而酸疼,像是被人痛扁了一顿。看时间,已经快五点了,腹中饥饿,出去吃点东西。在临近海滩的饭馆要了碗沙茶面,狼吞虎咽吃完,香甜爽口的美食似乎抚慰了低落的情绪,我感觉心情好了很多,也感觉自己可笑。

走出饭馆,本想和往常一样去海滩上坐坐,吉他声踩着海风到来:轻缓,悠扬,醉人。循声找去,没费多大力气,名为“风临晚”的清吧已经伫立眼前。夕阳从窗户照进,清吧一半沐浴在暗金色的阳光中,一半被幽暗覆盖,长发清瘦的青年在舞台上试弦,琴声断断续续,拨弄旖旎的情思。

“喜欢吗?”

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有几分熟悉。转过头,看到吧台后的Delia。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瓶百威。

“喜欢。”我说,拿出钱包。

“请你的。”她盈盈一笑,自己也取来一瓶啤酒。

“你在这里上班?”

“下午五点到夜里十二点,上午的时间可以用来画画。”她和我碰一下瓶,举起喝上一口。

“看来买你作品的人不多。”这话脱口而出,不知道会不会伤害到她。

“你是这里第一个买我画的人,”她笑了,全不介意,“别人可不像你那么容易上当。”

“我喜欢那画。”我说。

她一怔,更灿烂的笑容在脸上漾开,和我碰瓶。

吉他声响亮起来,青年双眼微闭,沙哑低沉的嗓音: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我被一种强烈的情感冲撞,望向Delia,她却摇头轻笑。

“不喜欢?”我小声问道。

“这不知名的父亲每天傍晚都要死一回,”Delia靠近我耳语,气息呵痒我的耳朵,“这孤独的大兄弟每个月都换女朋友。”

我胸腔的波澜平复下来。“孤独的人很多,能够把玩孤独,不少不过,恰到火候,这样的人却很少,所以他才受欢迎吧。”

“宣泄出来的孤独,多是寂寞。”她断言。

“那什么是孤独?”

“孤独……”她右手托腮,望着窗外逐渐灰暗的天空,沉吟不语。

“无法表述出来?”

“孤独是你连孤独本身都不愿说,”她慧黠地一笑,“你已经看到了,就是我刚才那样。”

我被她逗笑了。“那有还有孤独的歌吗?”

“宋冬野不错,”她顿住,打捞往昔的记忆,目光遥远起来,“几年前我遇见一位歌手,那歌声真孤独……”

“有记录吗?”她那副表情打动了我。

“那你要等我下班喽,”她指指身后洛可可风格的壁钟,“十二点。”

我点头答应。

客人陆陆续续进来,围坐在舞台下方,青年歌手的唱功不错,和台下女孩开的玩笑却十分拙劣,唱歌时脸上的深情消失不见,荤段子以玩世不恭的语气讲出来,女孩们掩嘴而笑。

深情而放荡的男人最吸引女人,我想到这句话,却记不起源自何处。想象北方的她和我一起来到这里,她会不会先被深情的歌声打动,继而又被拙劣的玩笑挑逗呢?痛苦猛然袭来,我不由一惊,努力转移思绪。

“怎么了?”Delia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瞄准我,似乎要将我看穿。

“没怎么。”我灌两口啤酒,避开她的视线。

“很无聊是吧?”她语气带着哀叹,“不无聊,他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你呢,会不会感到无聊?”我感觉她像个旁观者。

“眼下就很无聊,”她皱眉思索片刻,笑容随即在脸上绽开,“咱们走吧。”她对柜台后的一个同事说了几句话,那女孩看向我,叵测地一笑,Delia已经过来拉我出门。

我们在街边买了两瓶啤酒,一盒盐水花生,走到海滩上坐下来。星辰撒满天空,新月一弯,锐利地勾着,海面像在风中飘飞的巨大床单,细碎的光芒落在上面,随风跳跃。远处临海的山丘上,灯塔孤独耸立,一点黄光执拗地亮在海天之间。

“灯塔里有人吗?”我问。

“那座没有,我去看过了。”

“很远啊,你去看什么?”

“以前幻想做一名灯塔看守员,为迷途的航船指引方向,闲下来时,读读报纸,看看大海,当然也要画画,一生这么消磨过去,多好啊。”

“现在呢?还这样幻想吗?”

她摇头而笑,把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归拢到耳后。“见过世界的辽阔后,很难停留在一个地方。”

“你去过很多地方?”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喜欢就留下,厌倦了再离开。”

“一个人?不孤独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望向我,眼中映着星光,“我是蜂鸟变的,总是不知疲倦地飞啊飞啊……”

“蜂鸟?”我想起《返老还童》中的那位船长,却忘记了蜂鸟是什么样子,“你变回原形让我看看?”

“好!”她爽快地答应,十指相扣,抵在额前,像是运行一种法术,海风撩拨她的头发,白皙的脸庞时隐时现。

“抱歉!”忽然她认真说道,“我忘了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我笑了,一种渺远的思绪却乘风而来,拂去了我的笑意。“多少人能记住自己最初的样子呢?大家都是不明不白地活到现在,还要不明不白地活下去。”

“你不开心!”她偏过脑袋,审视我,“失恋了?”

我沉默不应。

“爱情真是一样很俗的东西,”她轻声感叹,“当它成为一个人踏上旅途的原因时,连旅行都变俗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里很难找到与爱情无关的旅客,有人因为恋爱而来,有人因为失恋而来,有人为了寻找恋爱和失恋的机会而来。”

“你呢?没谈过恋爱?”

“这种蠢事谁能避免?”她笑笑,仰头喝一口啤酒,“其实爱情说不上愚蠢,愚蠢的是让它占据心中的宝贵位置,有一天它甩手离去,留下的断壁残垣还会盘踞心头,苍凉的风日日吹着,不知要多久才能蚀尽砖瓦,吹走砂砾……”

“断壁残垣还在你心里吗?”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嘴角弯出好看的笑,“我会驾驶挖掘机,所以,什么断壁残垣在我面前都会片瓦不剩。”

我不禁笑了。

“你不信?好!我来收复你心里的失地。”

“怎么收复?”

“开始了,你听到挖掘机启动的声音了吗?”

“没有。”我竟然真的去辨听了一下。

“那下面你可要听好了,”她靠近我,我隐约从她清亮的眼中看到落寞的自己,“如果给你一百万,你可以挽回她吗?”

一百万,可以买很多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幻想用这钱去打通我们间的隔阂,结果让我愕然——若真有这一百万,我们很可能不会分开。

“如今的社会,一百万可算不上多大一笔钱,”Delia莞尔一笑,“恭喜你,成功摆脱一份廉价的感情。”

这种认知并没有让我解脱,反而让我感觉一切荒谬而残酷。“不知道还好受一些。”我摇头苦笑。

“看来你真是病入膏肓了,这剂猛药都治不了你。”Delia摸起下巴,陷入沉思,“既然你这么喜欢明码标价的爱情,那我送你一份价值一百块的爱情,作为买画的赠品。”

“一百块的爱情?”我感觉有几分讽刺,也有几分真实,或许有几分真实就有几分讽刺。

“对的,一百块,所以服务有限,你可不要想入非非哦。”

我们都笑了,潮水雀跃,海风高歌。

这样,在来到小镇的第八天,我收获了一个女朋友。

去往世界尽头的帆船(平装版)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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