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事的侍者

J.M.巴里

走在街上,我时常思忖,刚才自己点头致意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乎,我开始搜肠刮肚地去回忆,可还没等我想起来,从街边拐角处吹来的风,就将那个人从我脑海里吹了个精光。不过,我推测,那些打我眼前匆匆而过的似曾相识的面孔,一定都是俱乐部的侍者无疑。

尽管我已在俱乐部呆了二十多年,但直到威廉硬是将他的那摊子事儿摆在我面前,我才真正了解侍者们的私人生活。我以前甚至都不清楚他们是睡在楼下,还是都有自己的家。我也没兴趣询问俱乐部里的其他会员,而且他们也不会知道。在我看来,这种人应该有吃有穿,有妻子有孩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年年都给俱乐部钱,相信肯定也是做这些用途的。但与侍者们深交则是一件有失身份的事情,因为他们只不过是俱乐部里的配件而已。威廉本该自己承担他那些苦楚,或者如同修补椅子上的裂痕一样,独自一人舔舐内心的伤痛。他这种不懂事让我几个月来看清了不少事情。

知道一个侍者的名字并不是体面的癖好,所以,我为自己知道了威廉的名字而颇感自责,更为自己居然没有忘记他的名字而感到羞愧不已。

再者,谈论一个侍者已是有失身份,而放肆地谈论,则更是让人沦为笑柄。但是,威廉却让我失望透顶。几年来,我时常会不惜推迟几分钟吃饭,以便让他有机会来服侍我。他每次也都精心为我预留靠窗的座位,这让我相当满意。我常给他特殊的荣幸,诸如让他给我点点菜,或者告诉他一些消息,诸如某某人在阅览室的摔门声如何打搅了我的阅读。我甚至向他展示我的手指是如何被一条绳子给割破的。很显然,他对这些关切很是领情,所以经常给我推荐一种利口酒(1)。我猜想,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这些痛苦,因为他自己看起来也常常不太好受。他很可能有风湿病,但我不能确定,因为我从未想过要问他,而他自己也清楚,向我数落这些事情会有冒犯之嫌。

吸烟室有一个侍者很是不懂规矩,有一次他给我送来一瓶黄色的察吐士酒(2)时,我告诉他错了,我点的是绿色,他竟答道:“没错,先生,你点的是黄色的。”而威廉绝对不会这么厚颜无耻。他的外貌很是平庸,但是我没法多作描述,就像挤牛奶的女工没法画出奶牛一样。我们区分侍者,和从帽架上挑出自己的帽子差不多。当着威廉的面,我们甚至可以无所顾忌地策划起谋杀案了。他从未擅自生出自己的想法。我心境不佳时,他保持沉默;而当我告知有一件开心事时,我还未开口述说详情,他便会咧嘴而笑。他眼睛里的光芒总是会随着我的指令而燃起或熄灭。我要是说“明天一定会下雨的”,他便会答“是的,先生”。而两分钟后,特里劳尼要是说“似乎不会下雨”,他又会应声说“是的,不会下雨”。有一次,俱乐部一位会员说避雷针队会赢得德比马赛,另一位则说避雷针队恐怕没有机会,而此时威廉会对双方都表示赞同。他就像一根方头雪茄烟,从哪端开始吸都可以。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了,要是他因死亡或者另谋他职(或者任何其他会让这种人从俱乐部消失的状况)离开俱乐部,我很可能还会让领班去把他找回来,因为我不愿意改变我的习惯。

要是让我精确说出打什么时候起觉得威廉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恐与我的身份不符,不过算来这事儿也许要追溯到他给我上牡蛎的那个晚上。我讨厌吃牡蛎,威廉比谁都清楚这点。他自己也同意我的意见,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那么喜欢吃牡蛎。那次我点了沙丁鱼,邻桌一位会员点了牡蛎。那个人吃起牡蛎来总是咂嘴,威廉明白我真想在上汤之前在我和那人之间隔上一个屏风,但他居然误将牡蛎上给我,而将我的沙丁鱼上给了邻桌。我和那位会员都只吃了一口便急忙喊着要拿白兰地过来,并叫来了领班。客观地说,威廉当时已经浑身发抖了,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大言不惭的解释:“请原谅,先生,我刚才在想其他的事情。”

此话一出,威廉的面具砰然脱落,我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一个人。

第二天晚上,我打量着威廉,内心十分坦然并无有失身份之疚。我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个人对他感兴趣,而是想试一试我是否还敢让他再为我服务。你要是想起昨天有把椅子掉了一只脚轮,那今天在坐上去之前你肯定得确定一下轮子有没有安上去。这个比方如果不至于太夸张的话,我可以说威廉第二天的行为简直令我目瞪口呆。即使只是穿过房间过来为我点餐,他都很紧张地一只手搓弄着另一只手。我不得不重复了两遍“沙丁吐司”,感觉我选沙丁吐司是在向他表示感戴一样,而这一般是侍者们才应有的表示。他没有立即回答“好的,先生”,而是先瞥了一眼时钟,随即朝窗外张望,然后才惊觉过来,问道:“您是说沙丁吐司吗,先生?”

伦敦正值盛夏时节,整个城市闻起来有一股药店的味道。坐在窗边吃晚餐的人不用点蜡烛也能看清刀叉。我边用餐,边时不时向后靠在椅子上歇歇,瞅瞅门前台阶上躺着的一个形同饿殍的女人,嘴上抱怨抱怨俱乐部里难吃的香蕉。不一会儿,我看到一个小女孩,长得普通极了,穿得很破,身上还脏兮兮的,这些阿拉伯人大都这样。真应该强制他们的父母让这些孩子吃好穿好,或至少别让他们跑出家门,不然真是有碍观瞻。这些小孩子就该用雨伞推到一边去。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个女孩,是因为她正凝视着俱乐部的窗户。她大概已经站在那儿十来分钟了,我才发觉有个人正靠在我身旁往窗外看。我转过身来一看,这个无礼的人竟是威廉!我当时的愤怒可想而知。

“你怎么敢如此无礼,威廉?”我厉声喝道。他就跟没听见似的——我现在要字斟句酌地将当时的场景描述给你们——为了更靠近窗户,他居然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

“威廉,你忘了你什么身份吗!”我这样说——现在想来,其实我当时的意思是他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他咽了一口口水,但并不是因为听到我的训斥。他眼睛扫视着大街,双手在我肩头颤抖。我一把将他推开,看到他的嘴大张着。

“你这是在张望什么?”我问道。

他盯着我,仿佛终于听到了我问话的回音,思绪也似乎被拉回了俱乐部。有片刻的功夫他转过脸去,声音颤抖地回答:

“请原谅,先生!我——我错了。香蕉是不是太熟了,先生?”

他推荐我吃点坚果,然后在我品尝时惶恐不安地等待我的评价。我刚准备说几句宽宏大量的话,就看见他的目光又移向了窗外。

“威廉,”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我不喜欢让一个愁眉苦脸的侍者来服侍我。”

“明白,先生。”他回答,试图挤出点儿笑容,然后忽然情绪激动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生,请告诉我,您瞅见一个小女孩儿从窗户往里张望了吗?”

他以前一直都是个好侍者,但此刻,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确实破坏了我进餐的雅兴。

“这不,在那儿,”我指着那女孩说道。我本想立刻让他给我上杯咖啡,未曾料到他压根儿没有心思听下去,已经朝着那个孩子招起手来了。我对那个小女孩一点兴趣也没有(事实上,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侍者也会有私事,而且我到现在还认为侍者若有私事,是一桩憾事);但是,当时我无意间也往窗外看了一眼,所以便看到了那一幕:那个小女孩一看到威廉,便不顾车流跑上大街,朝他点了三下头,然后一溜烟地消失了。

我说过,这个女孩长得相当的一般,各方面都没什么吸引力。但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出现却给威廉的情绪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只见他长舒一口气,似乎突然摆脱了令他窒息的焦虑,脸上立马露出傻傻的幸福的微笑。我因为吃得还算满意,便说道:

“很高兴再次看到你的笑容,威廉。”

我的意思是,我之所以赞许他的快乐,是因为他的笑容有助于我的消化,但他偏偏将这种赞许理解为我是在与他同乐。

“谢谢您,先生。”他回答道,“哦,先生!看到她点头,我知道一切安好,我高兴得要跪下来感谢上帝了。”

我很惊恐,惊恐的程度不亚于他不小心扔了个盘子砸到我的脚趾上。即便眼下非常情绪化的威廉也意识到了不妥,挥动手臂急忙表示歉意。

“咖啡,威廉!”我厉声道。

我气愤地呷了一口咖啡,因为能看出来威廉在想心事。

“您没有生我的气吧,先生?”他竟然有脸低声问我。

“你失礼了。”我说。

“这我知道,先生,但是我刚才差点要发狂了。”

“那也是一种失礼的行为。”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

“我是在说我的太太,先生。她——”

我摆手打断了他。这个威廉,这个我多方关照的威廉,竟是一个已婚之人!我要是想过侍者的问题,也许早该猜到,因为我依稀知道,像结婚这类事情,他们这阶层的人也是会做的。但他此刻明言相告,却使我甚为不悦。我警告他:

“威廉,注意下场合。”

“是,先生。但是,她如此虚弱——”

“虚弱!不要再跟我聊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了。”

“好吧,先生。请原谅。”

威廉习惯性地请求我的原谅,对他妻子这个话题就此不提,像是撤下一盘没烧好的菜一样,仿佛这样做就不会让人嘴里留有什么余味。我却不揣多事之嫌,继续询问他妻子的状况,这虽然不合常规,从表面上看也有失身份,但我的动机却无可指责。我之所以询问他妻子的状况,并非因为对她的生活冷暖感兴趣,而是希望借此减轻我心中的愤懑。我要是被哪个路人溅了一身泥点子,让他帮我擦拭干净总没有错吧。

我希望威廉能告诉我,那女孩的意思是他妻子已恢复健康。他应该知道这是我所希冀的并能做出相应回答。但这个阶层的人丝毫不能体会他人的感受,他竟然说:

“她今天情况还可以,但医生,他——医生说她恐怕快要死了。”

我顿时后悔问出口了。威廉和他的妻子似乎在合伙与我作对。其实,他们大可以找上其他俱乐部会员的。

“呸!医生!”我说道。

“是啊,先生。”他回答说。

“你结婚很久了吗,威廉?”

“八年了,先生。八年前,她——我——我记得,那时她……而现在医生说——”

这家伙呆呆地冲我张着嘴。“要不要再来些咖啡,先生?”他问道。

“她得了什么病?”

“她身体一直很虚弱,但精神头一直很足,而且——而且你看,她最近生了个小宝宝——”

“威廉!”

“而且她——我——医生说她恐怕不会好了。”

“我确信她会好起来的。”

“是吗,先生?”

我一定是因为喝了酒才会告诉他这些:

“我也曾结过婚,威廉。我的妻子——状况和你的妻子差不多。”

“她后来没好吗,先生?”

“没有。”

一阵沉默过后,他说了声:“谢谢您,先生。”大概是对我的同情心表示感谢。而事实上,这都是酒兴所至罢了。

“那个小女孩是来替你妻子捎口信的吗?”

“是的,如果她点三次头,就意味着我妻子好些了。”

“嗯,她今天是点了三次头。”

“但也许是我妻子为了安慰我才让她这样做的,什么也说明不了。”

“她是你的女儿吗?”

“不是,我们只有一个小宝贝。她是邻居的女儿,一天来两次。”

“她父母真无情,为什么不让她每小时来一次呢?”

“可是她只有六岁。”他说,“她白天要看家,有两个妹妹要照顾,还要做饭。上流社会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威廉,我想你是住在下街区吧。”

“在特鲁里街(3)附近,”他红着脸回答,“但——但那儿并不太靠下。而且我们在那儿住得很好。我记得结婚前我带着她看这房子时,她非常开心,都要哭了。那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而现在,哎,她担心自己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她告诉你了?”

“从来没有,她总说她感觉好些了。”

“那你怎么知道她害怕呢?”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先生。但是在我早上离家时,我走到门口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我——我就知道了。”

“来杯绿色的察吐士酒,威廉!”

在台球室,我努力忘记威廉那凡俗的家事,但我的玩兴还是被破坏得荡然无存。平时,我可以让我的对手二十分的,而今天我打到六十七分时对手竟然胜出了,气得我将球杆摔出老远。这固然是无礼之举,但如果他们知道这是因为一个侍者的鲁莽所致又会怎么想呢?随着夜幕降临,我变得愈发愤怒。第二天我叫了别人来服侍我,以此作为对威廉的惩罚。

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不自觉地看出那个小女孩又来迟了。我漫无心境地呷着咖啡,觉得面前的晚报索然无味,却对窗外大街上的景象更感兴趣。威廉妻子的生死,于我是没有什么所谓的,但那个女孩既然答应这个时间过来,为什么没有来呢?这些下层社会的人只会空头许诺。唉,咖啡真难喝。

终于,我看到了她。威廉此时正站在另一扇窗户旁,假装摆弄着窗帘。我站起来,将头向窗户凑了过去。咖啡如此难喝,我竟感觉有些发抖。她点了三次头,然后笑了。

“她好些了。”威廉兴奋地低声对我说,简直近乎雀跃了。

“你在说谁呢?”我冷冷地问道,随后立即逃回台球室打了一场好球。连那儿的咖啡也比餐厅里的要好喝得多。

好几天过去了,我刻意记着向威廉表明,我已忘了他的胡言乱语。每天晚上,我都会碰巧看到那个小女孩(尽管我从未故意张望过),她总是点三次头。但有一次她却摇了摇头,只见威廉的脸立刻变得餐巾一样白。我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天晚上打台球时我无论如何都进不了球,以至于我一想起这事儿就不能入睡,而这也让我再次想知道威廉妻子的状况。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去了俱乐部(这可不是我的习惯),看看新到的书籍。反正已经来到俱乐部,我顺便扫视了一下餐厅,然后问威廉我的手套是否落在了那里,一看到他我就想到了他妻子,于是我便询问他妻子的状况。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我一怒之下离开了。

我早已习惯呆在俱乐部了,所以要是我在其他地方吃了顿晚饭,第二天早上就会感觉不舒服,好像前一天没吃晚饭一样。威廉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就是占着这个地盘,活生生将我从俱乐部里“赶”了出来!那天晚上,我在一家餐厅就餐(常言“就餐”),那里的芦笋连酱都没抹。然而这一切似乎还不足以表明威廉的胜利,更有甚者,他那悲伤的脸在我和我点的每道菜之间游移,使我无法摆脱他妻子奄奄一息的悲凉场景,这让我郁闷至极。

为了保重身体,我第二天还是去了俱乐部用餐,但选了张屋子中央的餐桌,找了个曾经差点让我中毒的侍者——我有一次往咖啡里加了两块糖,他竟未加阻止。要知道,一块糖才是我的最大限量啊。然而,始终不见威廉现身来给我谦卑地道歉认错,不久我意识到他并不在餐厅。突然,一个想法袭上心头——肯定是他的妻子死了,而我——这真是我在俱乐部吃过的最差劲的一顿饭,味道最差,服务最差。

我试着去吸烟室看看,那里的闲谈通常让人很是开心。但进得门来,我便觉得那些话低俗难耐,连五分钟都没呆够我便逃之夭夭。到了棋牌室,有个会员情绪激昂地跟我说一个警察是怎么对他说话大不敬的,而我竟阴阳怪气评论道:

“毕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最后,我去了这些年一直没去的图书室,我发现有两名会员正在呼呼大睡。还有,出乎我意料的是,威廉正站在梯子上清扫书本上的灰尘。

见我吃惊的样子,威廉问道:“您没有听说吗,先生?”他一边爬下梯子,一边悲哀地低声说:“昨天晚上,先生,我——我失去了理智,我——骂了一位会员。”

我后退几步,保持与威廉的距离,并不安地朝那两位会员瞥了一眼。还好,他们仍在睡觉。

“我真不知道,”威廉接着说,“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做什么,我出来上班的时候,我的妻子如此虚弱……”

我狠狠地跺了跺脚。

“请原谅我提到她。”他居然装腔作势地说道,“但我昨天禁不住很多次悄悄溜到窗户旁张望珍妮。她果真来了,但一直在哭。这——这让我六神无主,先生,我脑子发懵,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撞到了一位叫米德尔顿·芬奇的会员,而他——他跳起来对我破口大骂。呃,先生,我毕竟只是碰了他一下,而且我当时心情那样悲惨。我和他都是人,他这样对我,我的心像针扎在身上那样疼,于是我失去了理智,然后——然后我就骂了回去。”

威廉那羞愧的脑袋耷拉在胸前,我唯恐惊醒那两个熟睡的人,被他们发现我在与侍者聊天,所以甚至没有计较威廉居然将自己与俱乐部会员相提并论的那份傲慢。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威廉哭泣起来,神情有些失态,“千万别让他们解雇我!”

“小声点!”我说,“谁让你来这儿的?”

“他们当时就把我赶出了餐厅,让我来料理图书室,等候处置。哦,先生,我会丢掉这份差事的!”

他哭得稀里哗啦,仿佛换个侍者,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似的。

“这很糟糕,威廉。”我说,“恐怕我帮不了你。”

“您就可怜可怜一个六神无主的人吧!”他乞求道,“我这就去给米德尔顿·芬奇先生下跪,请他原谅。”

对这种为了一周拿那一英镑就愿意如此低声下气的可怜虫,我除了鄙视还能怎样呢?

他继续说道:“我不敢告诉她我丢掉了差事。她会病情恶化,会死掉的。”

“除非你能讲一些关于她的愉快的事情,”我厉声说道,“否则不要再说你妻子了。”

“但是,先生,她的身体可能现在更糟了,而且在这个地方我看不到珍妮。图书室的窗户不冲着大街。”

“如果她死了,”我说,“这对你也是一个教训,下次记着娶个强壮些的女子。”

如今这世道,人人都知道下层社会的人是没有真正的感情的。他们一旦失去配偶,便会很快再找一个。然而,此刻的威廉忘记了我与他之间地位的悬殊,竟挺直了身体,举起了拳头。如果我当时没有后退的话,他一定会一拳砸在我身上。

为保全威廉的面子,我这里省掉了他那些不登大雅的秽语。对于他随后的道歉,我不予理会,径自回到了吸烟室。吸烟室的卷烟卷得糟糕透了,竟一支也没法点燃。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应该与米德尔顿·芬奇先生见见面,谈谈改进的马鞍,他的一个朋友有这个专利。他正在报刊阅览室。我问过他马鞍的事情后,接着说道:

“对了,听说你骂了一个侍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你说的是侍者骂我的那件事情吧。”米德尔顿·芬奇涨红了脸回答。

“我很高兴是这么回事儿,”我说,“因为我不相信你会有如此无礼之举。”

“如果我确实骂了——”他正要说,但我继续说道:

“我听到的版本是你骂了他,而他只是重复了那个词而已。我听说他马上会被解雇,而你也会受到大家的谴责。”

“谁告诉你的?”米德尔顿·芬奇问。他是个腼腆而胆小的人。

“哦,忘了是谁,只是俱乐部里的一些闲谈而已。”我轻松地答道,“但当然,管委会肯定会相信你的。无论哪个侍者,只要是无缘无故辱骂了你,都理所应当要被辞退。”

然后我们的谈话又回到了马鞍上,但米德尔顿·芬奇却心不在焉,过了会儿他说:

“你知道吗?我想也许那位侍者并没有骂我,我明天会收回我的指控。”

然后米德尔顿·芬奇离开了。我独自坐下来,觉得这事儿我算是帮了威廉一个忙。在某一微小的程度上说,我在有意识地帮他保住在俱乐部的这份工作。我现在明白了原因——因为只有他清楚我喜欢喝的干红葡萄酒应该温到何种温度。

有一瞬间我又想起威廉的话来,他说他不能从图书室的窗户那儿看到珍妮。想到此,我意识到自己在这儿吃饭,除了支付账单外,好像没有其他的意义。于是我便回到餐厅,碰巧在靠窗的位置找了个座位。正当我吃着一份辣味烤腰子时,我看到那个点点头就能引起威廉荒谬反应的女孩又出现在了大街上。

穷人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每每虑事不周。尽管珍妮看不见窗内的威廉,但珍妮对着窗户点头这事,似乎也没有多么指望威廉能够看到。她的脸极其肮脏,带着疑惑惶恐的表情。单从脸部的表情,也看不出她是否带来了好消息。不知怎的,我期望她看到我后能给我一个示意,虽然她的消息引不起我的兴趣,但我还是被一种等待着事情发生却最终没能发生的情绪弄得烦躁不安。最后,她似乎决定离开。

一个卖晚报的小男孩从窗外经过,我匆忙冲了出去,想买一份。这实在有欠考虑,因为俱乐部里各种报纸应有尽有。不巧的是,我弄错了那个小男孩的方向,竟在第一个拐角(从俱乐部的窗户是看不到的)看到了那个叫珍妮的女孩,于是我便向她问起威廉妻子的近况。

“是他让你来的吗?”她回答道,无礼地将我当作了侍者。“哎呀!”她再次审视了我一遍,补充说道,“我估摸着你是个侍者吧?他的太太好些了。我来就是要告诉他,她把木薯粉都吃完了。”

“你要怎么告诉他呢?”我问道。

“我本来打算这样做,”她答道,从头到尾演了一遍哑剧里从盘子里吃东西的场景。

“这也说明不了她吃完了所有的木薯粉。”我说。

“但是最后我会这样,”她回答道,用舌头舔了下假想的盘子。

我给了她一先令(让她快点走开),然后回到俱乐部,感觉很恶心。

后来,晚上我去俱乐部图书室借本书,威廉帮我找来找去也找不着(因为我忘记了书名),我对他说:

“顺便说一句,威廉,米德尔顿·芬奇先生将告诉管委会他错误地指控了你,所以毫无疑问,你明天就可以回到餐厅上班了。”

那两位俱乐部成员仍躺在椅子上,可能睡得很浅。然而,威廉顾不得这些,竟对我表示感谢。

“别谢我,”我说着,因他居然将此记到我头上而脸红,“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威廉!”

“但是,米德尔顿·芬奇先生知道我骂他了。”他坚持说道。

“一位绅士,”我生硬地答道,“对于侍者对他说的话是不会在脑子里保存超过24个小时的。”

“不,先生,但是——”

为了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不得不说:“而且,啊,威廉,你妻子好点儿了。她吃了木薯粉——吃光了。”

“您怎么知道的,先生?”

“偶然知道的。”

“珍妮在窗户外示意过吗?”

“没有。”

“那么,一定是您看见她来,然后出去……”

“胡说!”

“噢,先生,您是为我那样做的!愿上帝保——”

“威廉!”

“请原谅,先生;但如果我把这事儿告诉我太太,她会说这是因为您想起了您的妻子。”

他紧握着我的手。我不敢抽回来,担心吵醒那两个睡觉的会员。

威廉恢复了餐厅的工作,但我得向他表明,如果他继续以感激的目光看我,那我就要将他换掉。我还命令他不得每晚喋喋不休地对我谈论他妻子的状况。可是,他妻子的状况仍旧源源不断灌进了我的脑子,因为我回避不了窗外那个叫珍妮的女孩子。我一周里有两次从这个令人生厌的孩子那里得知这病女人又把所有的木薯粉都吃下去了。后来我对威廉产生了怀疑,怀疑的理由,我将一一道来。

这始于厄普约翰船长的一番话。我们聊天时说道,凌晨1点以后我们要想吃上一道热菜,真是太难了。他说:

“这是因为这些懒惰的侍者们总是罢工。如果这些穷光蛋还有一点敬业之心,是不会1点的钟声一敲响就匆忙离开俱乐部的。那个经常服侍你的愁眉苦脸的家伙一听到俱乐部里没有脚步声了,就脚下抹油,溜之大吉。有天晚上,他在街头撞到了我,竟然扬长而去,歉都不道。”

“你说的是街尾吧,厄普约翰。”我说,因为这街头才是通往特鲁里街的方向。

“不,我说的街头。那个人当时正向西边跑去。”

“东边。”

“西边。”

我微笑起来。他恼火极了,跟我打了个2赔1金镑(4)的赌。其实,只要问一下威廉,马上就会知道赌注的输赢。但我坚信,这种问题肯定会伤害他的感情,所以我目送他离开俱乐部。在我看来,厄普约翰几乎不可能赢得赌注。所以,当威廉真的向西走去时,可以想象我的惊讶程度。

我惊讶不已,立刻跟上去,不知不觉走过两条大街。好奇心驱使我叫了辆小马车跟在他身后。他一路跑,气喘吁吁了就慢下来走,就这样一直把我带到了西肯辛顿(5),这一路花了我整整三先令(6)。

我下了马车,站在马路对面,观察着威廉那令人费解的行为。他停在一排昏暗的工人房前,然后敲了敲其中一间黑漆漆的窗户。那儿很快亮起了一盏灯,只见有个人把百叶窗帘拉了上去,跟威廉交谈了十分钟。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交谈了,因为窗户并没有打开。我想,如果威廉说话的声音能大到让窗内听到的话,那么我也应该可以听到。然而他确实点了点头,招了招手。我还在疑惑不解时,他已经沿着来路准备回去了。我才意识到,我也该回家了。

从俱乐部的闲言碎语中,我对下层社会的生活已经略知一二。所以我猜想,或许这是威廉的一桩见不得光的风流韵事吧?原来,他对他妻子的那份关怀一直是假装的。如果这点是真的,就意味着他其实是在担心妻子会康复。他很可能告诉她,每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都被耽搁到凌晨3点。

第二天,我过得很糟糕,我将此归咎于用餐时那些辣味烤腰子。威廉对他的妻子是否忠诚,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有两个再普通不过的理由认为他从俱乐部出来后应该直接回家:其中一个理由是他让我打输了赌,所以我一定要惩罚他;另一个理由是如果他能够准时回家休息的话,他的服务质量可能会更好些。

不过,我没有质问他。他的表情看起来心事重重——呃,我似乎在他脸上看见了他那奄奄一息的妻子。

我心情不佳,毫无食欲,没有吃晚饭就从俱乐部里出来了。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街尾,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忽然,我碰巧看到那个叫珍妮的女孩走过来,然后——不,千万别误会,这不是约好的。然而情形如此巧合,整个俱乐部的人都认为我是在等她。

“今天,威廉的妻子还好吗?”我问道。

“她让我点三次头,”那个邋遢的小家伙答道,“但是,如果喝不到白兰地的话,她看起来和死人一样。”

“嘘,孩子!”我很震惊地说道,“你可不知道死人是什么样子的。”

“上帝保佑你,”她回答道,“我会不知道吗?哎呀,我都已经帮忙装殓过死人了。我都快七岁了。”

“威廉对他的妻子好吗?”

“当然。她不是他的太太吗?”

“是她的太太就说明他对她好吗?”出于对穷人的了解,我冷嘲热讽地问道。这么个女孩子,虽然很多方面都早熟,哪有什么机会像我们一样能从报纸上、小说里或者俱乐部的闲聊中了解社会底层呢。她闭上一只眼睛,然后,惊讶地抬起头,说:

“你好不晓事儿——真的!”

“威廉晚上什么时候到家?”

“不是晚上,而是早晨。我一醒来,外面半黑半亮的,就会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猜,这要么是我爸去工作,要么是希金先生下班回家了。”

“谁是希金先生?”

“就是我们说的威廉呀。他可有钱了,所以我们都管他叫先生。我老爸只是在科芬园(7)干活,但希金先生可是个侍者呀,每天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衫。老女人也想让爸爸当侍者,但可惜他没有贵族气质。”

“什么老女人?”

“我去!就是我妈呀。听说有个侍者在俱乐部只管开门,是吗?”

“是的,但是——”

“还有一个只管舔口水贴邮票?天啊!”

“威廉1点钟离开俱乐部?”我询问道。

她点了点头,说:“我妈这样说过。她说,希金先生应该在12点就离开俱乐部,因为比起那些俱乐部绅士来,他太太更需要他照顾。老女人就是这样说的。”

“那威廉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俱乐部绅士等着吃奶酪,不让他走啊。”

“但威廉离开俱乐部后,并没有直接回家吧?”

“那是去看孩子了。”

“孩子!”我失声叫道,几乎没有听懂。我知道,穷人对自己的孩子是没有什么关爱的,所以我对威廉的孩子从来都不闻不问。

“你难道不知道他太太有个孩子吗?”

“知道啊,但这不能成为威廉远离他生病的妻子的借口。”我厉声道。我想,出生在威廉这样一个家庭的孩子一定是艰辛的,不过,他这一阶层的人,什么糟糕的日子都能凑合着过的。

“这孩子不在我们院子里,”女孩解释道,“他在西区,而我从来没有出过西中央区的;反正,我不记得我出过。”

“这里就是西区。我猜你是说这个孩子是在西肯辛顿?哦,毫无疑问威廉的妻子要是抛弃了这个孩子会过得更好——”

“更好!”女孩插嘴道,“没有这孩子她才不会更好呢。她之前一想到要失去他,自己就会变得像个死人那样。”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女孩答道,边说边比划着,“我看着她,我看到她的手臂会这样,像是想抱孩子的样子。”

“也许你是对的,”我皱着眉头说,“可是威廉把孩子放到外面去养,因为孩子晚上会打扰他睡觉。你想呀,一个人又要工作,又——”

“你啥也不懂!”

“那为什么要让母子分离呢?”

“我们这一带出了麻疹的呀。我们院子里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得了麻疹。”

“你自己得了没有?”

“我说了是小孩子。”

“那么威廉将自己的孩子送到西肯辛顿,是为了不让他被传染吗?”

“是的,把他带走了。”

“违背他妻子的意愿吗?”

“才不是!”

“你刚才不是说,孩子不在身边,她都要死了吗?”

“她难道不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孩子受罪吗?”

“不要说得那么无情,孩子。威廉为什么不直接从俱乐部回家呢?他是去西肯辛顿看孩子了吗?”

“那是,他当然是去看孩子。”

“但他不应该那样做呀,因为他妻子才是第一需要嘛。”

“你真不晓事儿!就是他太太让他去的。你以为她要是不知道孩子怎么样了,能睡得着吗?”

“但是他没有进到西肯辛顿那间房子里呀!”

“他笨呀?当然不能进去。他不进去是因为害怕传染孩子。他们只是将孩子抱到窗口,让他能好好瞧一下。然后他回到家,讲给他的妻子,他是坐在床脚讲的。”

“每晚都会这样吗?他不会每晚都唠叨这么多吧。”

“他就是会讲这么多。”

“除了孩子健康与否,还能说什么呢。”

“天!他会说孩子跟上次见面有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呢!”

“我去!孩子不是一直在长大吗?希金先生难道不能说说头发又变黑了呀这类七七八八的事情吗?”

“比如?”

“比如他笑没笑过呀,他有没有她那样的鼻子呀,他是如何认出自己的呀。他会一直地给她讲这些。”

“讲这些的时候,他一直坐在床尾吗?”

“除了握着她的手时。”

“他自己什么时候上床睡觉?”

“他不怎么睡觉。他总说在俱乐部已经睡过了。”

“可是他并没有睡过。”

“我听他可不是你这样说的。不过他会上床歇一小会儿,两个人静静地躺着,她假装睡着了,以便让他也睡睡。而他害怕自己睡着,误了拿药给她喝了。”

“医生怎么说她?”

“那医生,可是个好人。有时,他会说要是她也能透过窗户看到孩子,会好得快些。”

“胡说!”

“或者带她去乡下,也会好得快些。”

“那为什么威廉不带她去呢?”

“天!你真不晓事儿!给她喝些葡萄酒,也会好得快些。”

“她没有喝吗?”

“没有,但威廉告诉她,那些绅士们经常喝葡萄酒。”

和这个不起眼的孩子谈话后的第十天,我坐在马车里,开着窗户,尽量往后靠坐,并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以免有人探头看到我。很自然地,我担心别人看到我居然与威廉的妻子和珍妮这类人为伍,因为村镇上的人们都不是什么善辈,一无体恤之心可言。无论我怎样辩解,他们都可能会指责我竟然会怜悯威廉。威廉要送他妻子到萨里去和我以前的老奶妈一块儿住,而我之所以让她坐上我的马车前往,一则我的马需要带出来散散心,二则我自己反正也想去看看。

我特意安排那个戴着怪里怪气的帽子的小女孩珍妮与我们同行,因为我深知她们这个阶层的人都贪婪无忌,若不带她去的话,她恐怕会在俱乐部那种地方敲诈我。

威廉在郊外等着我们,他带来了那个孩子。正如我早就预见的那样,他们一门心思全扑到了孩子身上,这也省去了我和他们闲扯的麻烦。我发现希金夫人苍白、脆弱,全然不像一个工人的妻子。她对那个极其普通的小娃娃所表现出的特殊自豪感,不禁使我怀疑她的智商有问题。当小娃娃被抱到她面前时,她竟制造了一个俗不堪耐的亲子画面,尽管她事先答应过我她不会那样做。然而,让我更生气的不是她的眼泪,而是她那没有教养的道歉——她“一直担心孩子不认得她了”。我本想告诉希金夫人,其实这种小娃娃会有好几年根本认不出什么人的,可我算是怕了珍妮那个女孩——她将小娃娃架在膝盖上逗弄着,还和他说话,好像他能听懂似的。她喋喋不休地问着小婴儿一些事情,比如:“哦哦,你知道谁给了我这顶帽子吗?”然后自答道:“就是那边那位可爱的绅士啊。”我听着这些冒犯之语,感觉如芒刺在背。好几次我不得不假装睡着了,因为她竟公然宣称:“小宝宝想亲亲那位可爱的绅士。”

但凡有品位之人,对这一切自然是厌恶之至,而我们到达目的地时,这种厌恶便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的马车穿过村庄时,看到村舍的围墙上长满了花朵,珍妮发出惊喜的尖叫声,并妄言这些围墙“就像不卖酒的音乐大厅”。我本打算将这些人送到门口就立刻返回到镇上,但是我的马儿需要休息,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也不能去小酒馆喝一杯,因为在那里抑或会碰到爱打听好嚼舌的熟人。村镇上的简陋环境,使我不得不与侍者一家人为伍,和他们一起喝起了茶——这次也是在窗户旁。透过窗户,我看见珍妮正在眉飞色舞地和村民聊天。我敢肯定,她一定在说我对威廉是如何如何好。我当时真想冲过去澄清事实,为自己辩护一番。

威廉在俱乐部熏陶已久,应该学会了一些礼节,但很显然,他这种阶层的人是学不会的。尽管他知道我把他的感谢视为侮辱,但他嘴上虽然不说,行为上却仍在默默地表达谢意。我示意他坐下,但是他刚坐下来便跳也似的站了起来,因为他记起了我是俱乐部会员。最失礼的是,他以为我没注意听,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我的面和他的妻子窃窃私语,“你不感到头晕吧?”或者“你现在怎么样了?”见妻子吃了两块蛋糕,威廉便沉浸在难得的喜悦之中(这么一丁点儿东西就能让这些人兴奋不已)。他妻子说感到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威廉此刻的表情分明是将这一变化记在我的账上。希金夫人则任由她的孩子敲打着自己,我据此认定,她其实比她假装的要强壮得多。

我虽百无聊赖,但还是隐忍下来,因为我有个消息要告诉威廉。由于知道他肯定会误解我的意思,我原本考虑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但是,当他宣布他该启程回伦敦时,他的妻子突然脸色发白,威廉只好示意妻子千万挺住。这时我想,应该告诉他这个消息了。

“威廉,”我说,“领班刚刚让我告诉你,你可以放两周假。而且,工资照发。”

瞧那一片混乱!我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威廉就拽住了我的手,他的妻子在一边涕泗交流。

“这又是您在帮忙吧,先生?”威廉叫道。

“威廉!”我怒气冲冲地说。

“我们全家多亏了您啊,”他继续说,“还有葡萄酒——”

“因为我家地窖里放不下了。”

“还有在伦敦请保姆的钱——”

“因为我不愿意被一个没时间睡觉的人服侍。”

“还有这些租屋——”

“因为我想帮帮我那位老奶妈。”

“还有现在,先生,两周的假期!”

“再见,威廉!”我怒不可遏地说。

我转身欲走,但此时希金夫人早已示意威廉离开房间,然后,她亲吻了我的手,对我说了些话,是关于我妻子的。真是情何以堪,我——威廉又有什么权利将我妻子的事情告诉她呢?

他们现在都已回到特鲁里街。威廉告诉我,他妻子现在像八年前那样,边干活边唱歌。我对这些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真想制止他继续谈论这些话题。不过这种人是没有什么分寸的,他进而还说起了那个叫珍妮的女孩。那个女孩最近给我送了一双她自己亲手织的俗气的毛线手套。最过分的是,他们利用我不善推诿的弱点,竟然用我的名字给他们的孩子起名,我觉得颜面尽失。我还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怀疑威廉将我与他的这些事情告诉了其他侍者。不过,只要事情不传到管委会那里,我还是觉得很安全的。

戴灿宇译

注释

(1)利口酒,可称为餐后甜酒,是糖分很多的酒类,人喝了之后有帮助消化的作用。

(2)察吐士酒,法国加尔都西会修士用芳草和白兰地制成的酒,呈黄、绿或白色。

(3)特鲁里街,伦敦西区街名,17、18世纪以戏院云集著称。

(4)金镑,面值一英镑的英国金币,1914年后停用。

(5)西肯辛顿,伦敦肯辛顿—切尔西区的一个地名。

(6)先令,1971年前英国流通的货币单位,合1/20英镑,12便士。

(7)科芬园,伦敦中部一个蔬菜花卉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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