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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初时分,天还朦胧,扬州街面上也没甚的行人,唯有盐科林老爷家门前挂着的几盏素白灯笼,隐隐透出些昏暗凄凉的光来。
府内书房里,林如海看罢了手里的信件,不由得轻叹一声,心情沉重。
这些年里,林家子嗣一发单薄了,自十年前饮鹤战死,留下孀妻弱子,到如今顾氏故去,林家庶长房竟只遗下两个小孩子了。
林家虽是列侯门第,人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林饮鹤本乃庶出一脉,这些年与本家也无甚往来,他母子三人又无营生,还不知怎样苦熬。
林如海与他们倒也有书信往来,只是篇幅有限,路上耽搁的时间又长,便是送到了,也多是些寻常话语,未免让林如海怀疑这母子三人报喜不报忧。
好在,听派来的家人话里的意思,那边的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只是林饮鹤既死,顾氏又已亡故,他是断不能留着林彦玉与林琢玉两个孩子孤身在外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林彦玉毕竟身为男子,带在身边教养并无不妥,但林琢玉却难办了。
古语有云,“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顾氏既去,贾敏也已亡故,琢玉便同黛玉一般,皆犯了世人这个忌讳,他既无续娶之心,便得想办法给两个孩子谋些前路,思来想去,也唯有京中荣府可以托付。
话虽如此,林如海仍旧思虑重重。
贾敏在世之时,也曾向他提过荣宁二府之事,她本为嫡出之女,序齿又是家中最小,按说得长辈偏疼一些也属正常,可上至主子下至奴仆,竟颇有些微词,乃至引起口角,背地中伤,林如海每每思及此事,不免心下戚戚。
如今他要送女儿与侄女入京投亲,黛玉或许还好,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琢玉这边,只怕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若情况再糟些,只怕连黛玉也难免受几分委屈。
林如海思来想去,总不周全,若非公事羁縻,真恨不得亲身上京,送两个孩子入府,但转念又一想,即便是自己亲去,也不能长住,早晚还是要动身回籍的,京城距维扬更远,书信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更长,就有什么要紧事,在扬州也是鞭长莫及。
忽然转念一想,既然琢玉和黛玉都要去京城,那么他把彦玉留在身边教养,虽然能够时时指点,却也让彦玉与琢玉兄妹分离,未必是什么好事。
再一件,贾府自家便有家学,妻兄贾存周的长子贾珠故去前也曾进学,如此看来,贾府家学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倒不如索性连彦玉一并送去京城,虽则寄居荣国府,毕竟是长兄如父,也多一份护持,若是遇见什么事,也可替两个女孩儿拿个主意,强似他这样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主意虽已打定,但林如海还是决定跟两个孩子商量一下,他虽是拳拳之心,但若两个孩子故土难离,他也没有硬逼着人动身的道理,传出去,倒好似他欺负孤儿一般。
这一会儿功夫,小厮已经在门外回话:“启禀老爷,堂少爷和堂小姐已经到门首了。”
“快请进来。”
林如海连忙示意小厮把人接进来,又吩咐道:“派个人去二门上传话,说是姑娘的堂兄堂姐来了,叫里面的人都准备着。”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将彦玉和琢玉来的事跟黛玉说。
黛玉如今年纪还小,之前又在母亲的灵前哭昏过去,身上的旧病也发了,林如海实在不忍再让她劳神,便没有叫黛玉过来,等事情都定下来,再通知她也就是了。
这会儿外面的小厮已经将轿子抬到了门首,全都退了下去,因为有女眷,因此换上来的也都是丫鬟和婆子,为首的是贾敏从荣府里带来的陪嫁,如今在后宅管事的赵嬷嬷:
“堂少爷、堂小姐请下轿。”
赵嬷嬷说完,示意丫鬟们挑开轿帘,自个儿退到轿门前,低垂着头伸出手去,预备着接堂小姐。
一旁的丫鬟们也是垂手恭立,并没有一个敢偷瞄,或是说话的。
只见轿子内伸出一只细软白嫩的小手,轻轻搭在赵嬷嬷的手上,手指嫩如葱根一般,甚觉可爱。
赵嬷嬷搭上了人,瞧着手的大小,连忙比量着弓下着身子:“姑娘请。”
“有劳嬷嬷了。”
一声软语从轿子里传出,紧接着,一席孝服的林琢玉才从轿子里出来。
林家庶长房这两兄妹此时都在热孝里,故此都是一身的素服,头上戴着的也都是银制的发冠与簪钗,虽则简朴无华,然而落在这两兄妹身上,便有几分大道至简的味道。
林琢玉此时已是豆蔻之年,生得明眸雪肌,颇为明艳,顾盼之间甚是动人,只是一张小脸半点胭脂色也无,脸上表情淡漠,眉间若有似无一点凝滞,让整个人都染上一分郁色。
随后下轿的林彦玉此时也已经立定了身子,朝妹妹看了过去,他已经一十有六,身高这两年抽节拔高了不少,瞧着也有几分轩昂,大有乃父之风,两道长眉飞扬,一双星目疏朗,周身清雅,气质如竹。
扬州二月,虽已过了草长莺飞的时节,有了些许暖意,但林彦玉还是怕妹妹凉着,才下了轿,便急急上前两步,嗔道:
“早晨出门时,才叫惜雪把那狐肷披风给你裹着,怎么我眼错不见就脱了?”
林琢玉看林彦玉一眼,无语:
“少生些事吧,你可着这府里瞧瞧,有一个穿大毛衣裳的么?亏你想得出来!让叔父瞧了,还当我染了什么病呢。”
林彦玉眉心一皱,有心与她理论,看看周围的丫鬟婆子,实在张不开口,只得胡乱应付道:
“什么病不病的,别混说了,先进去拜见叔父吧,总不好叫长辈等急了。”
林琢玉便不搭话,只是看向赵嬷嬷:
“劳烦嬷嬷带路。”
赵嬷嬷连忙应了声,在心里忖度着这位堂小姐的脾性。
按对下人的态度来说,堂小姐不像是个刻薄的,只是一下轿便冷着脸,对着亲兄长也不见柔和多少,可知也是个有脾气的。
越是这样的主子,伺候起来越得小心,若是好时还则罢了,若是不好时,她把脸板起来,来个公事公办,可就吃不消了。
别看这堂少爷和堂小姐乃是林家庶出一脉,到底也是列侯之后,讲究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可是话又说出来,说是列侯之后,一般的也有远近亲疏,似这等庶出一脉,又孤身投奔、无依无靠的,往后还不是得依仗着自家老爷,吃穿都要仰人鼻息,碰见下人有几分错漏,或许他们也未必十分计较。
……
赵嬷嬷正在出神,忽听林琢玉柔声开口:
“嬷嬷这是领我们去哪儿?”
“是去老爷的书房。”赵嬷嬷连忙应声。
林琢玉便垂了眉眼,声音淡淡:
“我们虽是客,却也不是那等不知礼的,叔父府上挂这些白幡白绫,总也得有个缘故吧?我们兄妹以往不曾在婶娘面前尽心,如今婶娘去了,也该到灵前上一炷香才是,逝者天地有灵,难道叫我们装聋作哑,瞧见了也当作不知道吗?”
赵嬷嬷吓得浑身一抖,心突突地蹦个不住,连声道:
“是老奴糊涂了,还求姑娘别计较!”
林琢玉脸上难得现了几分笑影,话里却无半分笑意:
“嬷嬷,还是先带路吧。”
没说计较,也没说不计较。
赵嬷嬷忙不迭地应声,额上的冷汗已经渗下来了。
……
站在贾敏灵前,林琢玉随着林彦玉敬了香,又在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抬眸看着贾敏的灵位,心情复杂。
若是再早几个月就好了……
如果她的记忆和医疗系统再早几个月觉醒,也许她还来得及救顾氏一命,甚至还有希望拯救一下贾敏的。
可惜,没有如果。
实际上,林琢玉是个来自未来的穿越者,在现代的职业是家庭诊疗师,为了方便上门诊疗,她选择在灵魂深处安装了可移动的诊疗系统,但在工作途中,她遭遇了一次意外,再次醒来,灵魂就已经跨越了次元,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少女身上。
或许是因为那次意外对灵魂的伤害太大,诊疗系统被迫休眠,进入了自动修复的过程中,为了保护她的灵魂,系统强制锁死了她对现代的所有记忆。
失去记忆的林琢玉,就这样在古代安静地生活了十年。
直到,顾氏去世。
失去记忆的林琢玉,是真心实意地把顾氏当做自己的母亲来侍奉的,也正因如此,当母亲去世时,林琢玉哭的几次背过气去,过度的悲伤甚至影响到了灵魂深处,她的诊疗系统虽然还没有自动修复完毕,但感知到了灵魂波动的系统,选择了重新开放现代记忆,来加固她的灵魂。
接受了现代记忆之后,林琢玉的灵魂倒是变得坚强了,但心情却奇差无比。
如果诊疗系统再早一点觉醒,她是否有逆转命运的机会?
现在顾氏已经去世了,她要这诊疗系统有什么用?
救得了天下人,却救不了自己的亲人!
而且,若她使用这诊疗系统,又会引发新的问题——既然她医术这么高超,为何当初却对顾氏见死不救?
林琢玉的心情,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差。
但这时,兄长林彦玉突然通知了她一个消息。
听说母亲去世,两兄妹成了孤儿,一个远房叔父主动来信,表示可以照顾他们俩。
这个远房叔父,名叫林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