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傍晚九点，网络红人节颁奖典礼才结束。

北京十一月初已经结霜了，夏枝雨穿着露肩的礼服，到门口时就打了个喷嚏，助理阿四忙给她披上西装外套。

一整天的活动，人拘束得不行，她太阳穴都有些隐隐作痛，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下来。后边有几个博主朝她走了过来，想和她合影，她收回神，摆出适当的笑容和她们拍照。

“小鱼，关注你好久了，我们以后有机会合作呀？”

“我上次看到你给别人画的头像了，好特别，我也想要！”

“小鱼你本人也太好看了！不考虑开个副业跟我一起当美妆博主吗？”

拍完照，几人很热情地和她一起走，边七嘴八舌地跟她聊起来。夏枝雨微微弯唇，安静听她们讲，必要时回应几句。

她话不多，但是神情有种在认真听你说话的专注，给人印象很好。

快走到停车场，她微信上多加了好十几个人，才和她们道别分开。回到车上，她终于绷不住，整个人还原本性地在后座蹬掉了高跟鞋，抱着膝盖蜷成最安全的姿势，缩在后座沙发的一角。

助理阿四心疼地转过身，递了瓶开好的水给她，“姐，你喝点水。”

夏枝雨伸手接过来，一口气喝掉半瓶，又抱着膝盖缩着了。

她每次应付完比较大型的社交场面后，整个人都会感觉被抽空了一样，身心俱疲，好像终于能把戴了一天的面具摘下来，能够持续几天不说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全职当博主也有三年了，她虽然学会了怎么和人打交道，但是还是克服不了过后的疲倦感。

阿四接过水，叹了一口气，“姐，你这社恐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夏枝雨下巴撑在膝盖上，说话都有气无力，“别说话，我现在不想听到人类的声音。”

“……”阿四乖乖地不说话了，安静地刷着手机，给微博上有关吱吱鱼的话题点赞。吱吱鱼是夏枝雨的账号，从开通再到现在，已经九年多了。微博上有近八百万的关注，在绘画博主的领域已经算是顶流了。

阿四本科毕业就进入了这个团队，一路看着她走过来，只感觉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在今天颁奖典礼上，她听到夏枝雨领奖时说的致谢词，说其实她一直最想做的都是平面动画，也已经在为创立吱吱鱼的动画工作室筹备了。

她当时就对自家老板更加崇拜了，只觉得无论这几年沉浮高低，她好像总能看到自己的初心，丝毫不被外界影响，一直坚持下去。

阿四又透过后视镜看向夏枝雨。黛色纱裙礼服外，她身躯纤瘦，正阖眼埋在自己的胳膊里，那种生人勿进的感觉又重新回到她身上了。

她对自家老板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长相清冷的漂亮姐姐，不怎么说话，距离感很强，和她对接的也一般都是经纪人何皎。是之后磨合了好久，阿四才能和她找到现在这种相处模式。

她安静地给出充足的休息空间，大概半小时后，何皎也回到车上了。

何皎今年三十五岁，是那种行事雷厉风行的干练女性，性格比较冷，但和夏枝雨相识比阿四还要早，对她也是像亲姐姐般好。

何皎上车的时候，阿四偷偷观察了一下，感觉这次谈的合作进展应该不错。

果然，何皎上车的时候，眉梢都带着难得的笑意，“莫总说他对这个项目感兴趣，要找时间亲自和你聊聊。”

后座缩成一团的人微微动了一下，连头都没抬起来。

夏枝雨沉默几秒，低低地嗯了一声，嗓音有点干，“能不能你去谈？

”

何皎从前座拿了那瓶水，再次打开递给她，“莫总点名说了要和你亲自谈，你微信我都给推过去了。”

“……”

夏枝雨还是没动。

何皎颇为语重心长：“工作室本来就是亏钱的几率大于赚钱，能找到家底这么厚的冤大头愿意投资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把握好机会。”

安静了好一会儿，夏枝雨终于动了一下，脸还没抬起来，只是伸出手。

何皎递水过去，她没接。何皎会意地把水塞给阿四，把她的手机递给她。

她手机很简单没什么装饰，手机壳都是灰色，只是下方挂了只黑色毛绒兔的吊坠。

夏枝雨上车时就把手机静音了，这会儿一打开，信息就一条条地涌上来，直接占满整个屏幕。她机械地解锁，划掉那些信息，打开微信，有好几个好友申请。

她从里面找到何皎说的那个人，点了通过，又把手机关上了。

何皎看着刚要开口，看到她眉目间都揉了倦意，整个人像耗尽电量了一样靠在车门边，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她今天好像状态不太对，可能是之前参加广告活动太多累着了，以往就算再不情愿也不会耽误正事的。

何皎吩咐司机开车，一边解锁了夏枝雨的手机，替她给莫琛发问好的信息。

她靠着车门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手上还习惯性地握住了那只毛绒兔子，好像能从这个柔软的小东西上汲取什么力量似的。

何皎只能就着她的姿势弯下腰给莫总发信息，把客套的问候语发了过去，余光看到她手机的导航栏上弹出了一条提醒。

—11月4日，生日，要陪他去见外婆。

何皎微微怔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看向身边已经熟睡过去的人。

夏枝雨生日不是这一天，她很清楚。

只是她不知道，她都记不清多久没有在她的生活里见到他的影子了，还以为她早就已经放下了的，她是不是其实根本从没放下过。

夏枝雨睡得不安稳，无意识地拽了一下手中的兔子，何皎指尖一滑，点进去了那条提示。

是那一年没有按完成的选项，往后一年就自动提醒一次，她也没有取消掉。好像当初的遗憾还不够，还要自虐式地在伤口快要结痂的时候反复割开血肉。

她呼吸浅浅的，睡着了，眼睫好像有些湿，黏在眼睑下方，皱着眉，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

何皎剥离开视线，不去看了，沉重地叹了口气，还是把那条提示从信息栏里划掉了。

*

要投资她的莫琛是继承家业，上任几年把谊禾传媒的辉煌延续了下来，三十六岁身价过亿，也算年轻有为。

他约的时间正好是饭点，夏枝雨去到谊禾时，莫琛还在开会，秘书领她到了隔壁的会客厅，带点歉意地让她“稍候一会”。

夏枝雨点头说“没关系”，只是没想到这个“稍候一会”，是等了一个小时还要多。

会客厅开了扇天窗，初冬的凉意席卷进来，她只穿了件棉白色的单薄毛衣，冷到要往掌心呵气。

等到四肢都有点麻，莫琛才终于来了。男人西装笔挺，神色带着歉和倦，“不好意思，在谈一个项目，耽误你时间了。”

他身上倒是没有那种成功人士的侵略感，身段刻意放得很平，让人觉得亲切。

夏枝雨摇摇头，不着痕迹地舒展了一下腰和背，起身和他握手。

秘书把会客厅的门关上了，莫琛问，“吃饭了吗？”比刚刚多了几分温和。

夏枝雨看着他，礼貌性地点头，“吃了，莫总呢？”

莫琛笑笑：“我还没有，夏小姐赏脸陪我吃一些吧。”

她只得又陪他出去一趟。车停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靠近北海，一直上到顶层，整座北京都可以收揽进眼底。

吃的是粤菜，广州的厨师。每上一道菜，服务员还要精心讲解食材的来历和制作的过程。

她坐在对面，好像一个听课的乖学生，明明大多人都不会真的去搭理这种讲解，她却真的在听，对方讲完的时候，还浅浅点头作为回应。

她面前的筷子没动过，莫琛夹了一片象拔蚌放进她碗里，“你是在广州念的大学吧？尝尝这里的菜正不正宗。”

夏枝雨轻抬眼睫看向他，面前人依旧是滴水不漏的神态，只是这话里总有意无意透露他早就摸清她的底，还是激起她心底一点反感。

她垂下眼夹起那片象拔蚌吃，口感爽脆，带着入味的酱香，她吃完，语调一本正经，“很正宗，应该是连夜从广州坐飞机，到站就被送到餐桌上的。”

莫琛愣了下，旋即笑起来，眼底兴致更浓。

一直到八道精致的菜都上齐，他天南海北地聊，和她讲他打拼的经历，始终没有开口和她提合作的事情。

最后又乘观光电梯，从北京的空中一直降到地面，莫琛还问她，“有没有吃饱？”

夏枝雨沉默须臾，“莫总说笑了。”

“六点前我就已经吃饱了，”她垂眼看着玻璃窗外的景，“现在只会更饱。”

莫琛眸光微动，却只笑着不接话，由着她这一句落进空气里，又飘在地面上。

等到出电梯的时候，他伸手挡门，示意她先走，等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才低下头低语，“夏小姐，我对你本人，比对你的工作室项目更感兴趣。”

“……”

夏枝雨眼底温度一点点降下来，出电梯，回头看向他时，面上已不带任何表情。

莫琛依旧温和地笑，“当然，夏小姐对我没兴趣也没关系。我是个商人，只要能说服我你的项目对我有益，我一样乐意投资。”

他重音放在“说服”两个字上，语气缠着意味不明的暧昧。

夏枝雨看着他，忽地笑了笑。

夜色如河，城市的灯像是星星，却不及她眸光里的万分之一。

“不过是不值钱的项目，也就不劳莫总费神了。”她微颔首，“耽误莫总时间了。”

她身影单薄，好像只要站在那里就足够引起男人的保护欲，背脊却直，像支插在琉璃中傲然的雪梅。莫琛唇角弯了一下，依旧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夏枝雨看见面前被灯拉长的人影，心底一凉，只是更快地向马路边走过去。

她手已经放进毛衣口袋，握住手机，飞快地思考着此刻要给谁发信息才能有用，几乎无暇顾及眼前的路。

是脚步被绊了一下，才不经意地抬头，目光却在瞬间定格住。

离她十几步，锃亮的黑色车停在路旁。男人半倚着车门，穿一身驼色的羊绒大衣，内搭杏白毛衣和黑色长裤，长腿撑着地。

他掌心拢着簇火光，点燃一支烟，面庞被很暖的火光点亮一圈，神色却依然偏冷，周身氛围也寂静，像雨天里的无人之地。不经心地掀起眼时，偏浅的眸好像将人的魂魄都蛊了过去。

夏枝雨心跳一空，偏开视线，不争气的，眼眶就开始发涩了。

他显然也看见了她，视线微顿，又转瞬收敛，淡然地直起身，向她走过来。

冷风拂过耳畔，他嗓音被烟浸得有些低，像蒙在一层隔了很远的雾里。

“怎么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