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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思披着满身冬天的雨丝,有点犹豫地走进那个宽敞而充满暖意的房间,却一个人都没看见。
他的注意力首先被靠墙放着的一排木架给吸引住了,木架上面放着数不清的……玩具?有人物,有植物,有动物,有建筑模型,简直是什么类型再稀奇古怪的都有,看得他眼花缭乱。
程启思的目光转向了离木架不远的一张小桌,桌面是凹进去的,里面堆着不少湿乎乎的砂子。程启思很没兴趣地又把目光移开了,这一回,他看到了木架上斜放着的一本厚厚的书,磨得相当的旧。
他走过去拿了起来,随手翻了几页。他越翻越是诧异,脸上的惊异之色也更浓,又把书捧了进来,走到窗边去对着光细看。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有个声音在门那边响了起来。“刚才有点事,走开了一下。”
程启思回过了头。站在门口的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唇边含着一抹笑,正对着自己看。他的五官十分精致,鼻梁高而挺直。瞳仁很黑,浓眉斜飞,是一种非常深而澄澈的纯黑。东方人很少见的一种瞳色。
一束相当柔和的光照在他脸上,照得他整张脸如同瓷器一般。程启思一瞬间有种相当奇怪的感觉,好像面前这个人,身上只有黑和白的色调。这跟他的穿着无关,虽然他穿的是很低调的一种浅灰色,界于黑和白之间的颜色。
对方朝他伸出了手。“我姓钟,钟辰轩。”
程启思还在盯着他看,钟辰轩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你今天来就是来见我的,我看过你的档案。”
“程启思。”
程启思终于伸手去握钟辰轩的手,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抱着那本旧书,这一伸手,书就往下掉。钟辰轩一伸手把那本书拿住了,微笑地说:“你对这个有兴趣,而不是这屋子里别的东西。”
“哦,你指的沙盘吧。”程启思笑着说,“都烂大街了,随便去个什么地方都能看到,小孩子都在玩儿这个。”
他又朝木架上面的那些沙游模型瞟了一眼,“如果你不介意我说这话……那些东西也太粗制滥造了吧。”
钟辰轩似乎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不介意,而且,你说得实在是太对了。都是批量流水线出来的滥大街的玩具。这里的不是我的,现在很多单位甚至社区都会要求配置一套沙游用具,所以……”
程启思有点好奇地问:“那你的不一样吗?”
“比较精致。”钟辰轩说,“还有就是,自己平时也会注意收集。每个沙盘师都会有带有自己个人印记的模型。”
程启思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了钟辰轩的脸上。“我以为,我是来见一位司法心理学家的。我们的定期培训,里面的心理评估……”
“我就是。才调过来的。”钟辰轩说,“我看过你们局里这一次所有人的数据,就是抽样,想面谈几位。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随机。”
程启思问:“随机?”
钟辰轩笑笑,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书。“你看过这本书了?”
程启思说:“书里面是怎么回事?我翻了几页,再翻回来,上面的字就没有了,有些图画也不见了……页码也是混乱的……”
钟辰轩反问:“你以为是什么?博尔赫斯的沙之书吗?”他也不等程启思回答,就笑着说,“不过是一种特殊的化学墨水而已,接触到人的手指,温度产生变化,上面的字迹就会消失。我特别订制的,样样都比照《沙之书》,比如,书脊上写着‘圣书’。”
“……那也是一件麻烦的事,你为什么要特别订制这样一本书?”程启思慢慢地问。“这难道也是你沙游模型的一种?”
钟辰轩摇了摇头。“不是。个人喜好而已。我就想看一看,把沙之书拿在自己手里,是什么感觉?”他朝程启思伸了伸手,“坐吧,我们谈一谈,可以吗?”
程启思坐了下来,问道:“我的评估报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钟辰轩答得很简单也很迅速,程启思觉得面前这个心理学家真是挺不错,一点都不弯弯绕绕,“好得很。”
大概是为了说明一下这个“好得很”,他在程启思对面坐了下来,打开一个资料袋,把里面的东西推到了程启思面前。程启思翻了翻,说道:“是我自己填的啊。”
“MMPI,CPI,IPI,你们都做了。”钟辰轩说。程启思听他说到这里就没下文了,就抬头探询地望着他。钟辰轩耸了耸肩,说:“你的测验结果太好了,过于好了,好得就像个标准样本了。以MMPI为例,你的Pd,Ma,L scale,以及它们组成的immaturity index,与CPI的第二类量表一致,都认定你是特别适合现在这个职业的。”
程启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问道:“太好了也不行?”
“当然不是。”钟辰轩微笑地说,“就是挺感兴趣的,所以约你来聊一聊。”
程启思问:“聊什么?”
钟辰轩回过头去看了看那个沙盘。“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没有。”程启思一口回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连你都觉得不以为然,我为什么要试?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钟辰轩说:“那你就当个游戏玩一玩。中途你如果觉得不耐烦了,随时可以中止,用不着一定要做个成品。”
他看了一下表,“有个会,我过去半小时。”
钟辰轩说走就走了,把程启思一个人丢在这里。程启思简直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又伸手去翻那本“沙之书”。
程启思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大部头的旧书,虽然里面的字不知道是哪国的天书,一个字都认不得。纸张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是这房间里面唯一的声音。
(注:MMPI明尼苏达多相人格量表,CPI加利福尼亚心理量表,IPI英沃德人格量表,都是常见的心理测试量表。MMPI应用最普遍,CPI着重反映个人特质,IPI着重测量人格特性和对行为模式的适应性。Pd精神病态量表,Ma轻躁狂量表,L scale说谎量表都是MMPI的术语,immaturity index不成熟指数被认为是决定是否能够继续该职业的重要预测指标。)
半个小时后,钟辰轩回来了。看到程启思已经做好了大半的沙盘,钟辰轩怔了一会,笑了起来,摇了摇手。
“好了,不用做了。我知道我这么说很不专业,不能由我说中止,不过,你真不用做下去了。”
程启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成果。“怎么?我觉得挺好看啊。”
是挺漂亮,程启思用了不少的树,各色各样的花,一丛一丛的草,做了一个花园,一条一条的小路纵横交错,还真有点曲径通幽的意境,园子里有好几个八角凉亭。
钟辰轩瞅了他一眼,这一眼的嘲弄之意就差溢出来了。“我再不叫停,你得给我做个小径分岔的花园出来吧?”
程启思被他戳穿了心思,硬着头皮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也没什么不对啊。你给我看沙之书,我做个博尔赫斯的花园,多应景啊。”
“是没什么不对。你怎么不直接搭个通天塔啊?”钟辰轩说,又朝那沙盘看了两眼,“嗯,还好,还有条小溪,有水总比没水好。”
程启思实在是有点憋不住了,问了一句:“虽然我对沙盘游戏不是很懂,不过,心理专家也不能对着人家做的沙盘这么评头论足吧?”还有句话不好意思说:嘴这么不饶人,你真是干这行的?
钟辰轩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回答,只是说:“麻烦你今天跑这一趟了。没什么事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程启思叫了起来:“不是说要找我聊聊吗?”
“聊完了啊。”钟辰轩朝那沙盘指了一下,“这不是?”他看程启思还是一脸无法言状的表情,就笑了笑说,“好吧,我就直接说吧。你的阻抗太强了,不管是深入无意识状态的沙盘,还是一般性的谈话,包括通常使用的量表,目前都不会有什么作用。而且是迅速产生很完美的阻抗,面对我——可以说是对抗性地表现出来了。如果你要我做心理咨询,那么我不会同意,你跟我彼此不相容,这是很难改变的。”
程启思注视着他,缓缓地说:“你跟我以前见过的心理学家都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质,面对每个对象也会有不同的方式。”钟辰轩不经心地说,“好了,你做的那个,是自己拆,还是我来?”
程启思看着自己的“成果”,觉得这花园实在挺好看的,还有点依依不舍。钟辰轩笑了一下,说:“那你慢慢拆吧,喜欢的话自己拍张照片留着。”
看他又打算走了,程启思忙叫住他:“钟……”
“叫名字吧。”钟辰轩说,“不用那么客气。”
程启思巴不得一句,又忙问:“好,辰轩,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随便问。”钟辰轩说。程启思问道:“我的那些量表,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钟辰轩说:“拿着几张量表给出来的数据,就能判定一个人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你说,这合理吗?”他顿了一顿,又说,“自然,可以作为辅助的工具,但不是绝对的。如果就你的量表的结论,没问题,各方面都很平衡。不过,像IPI,信度本身并不一定很强。”
程启思望了一下自己的“花园”,说:“据说,沙盘游戏可以让咨询师走到对方的心灵深处。这是真的?”
“如果你打从心底认可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原型,集体潜意识,自性化,等等,那么,是的。”钟辰轩回答,“不过,个体千差万别,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有绝对定论的课题。沙盘只是一种载体,一种介质,搭建一个通向无意识的桥梁,至于能够有什么样的发展和变化,究竟又能接触和感知到多少,我们是无法预知的。对你刚才提到的‘心灵’这个词,我们应该给予最高的尊重。”
程启思笑着说:“可是,现在遍地都是沙盘游戏。”
“哦,那就是一个游戏。这样的游戏一点也不自负,只要庸碌的心理咨询师不要把自己自负的理论妄加在本来已经足够丰富的心灵上,那就没有什么问题。”钟辰轩微笑地说,“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游戏带来的自由感,席勒在这一点上很正确。”
他伸出手,跟程启思握了一下。“再见。”
程启思问:“你会一直留在成海市,还是暂时……”
“只是暂时调过来。”钟辰轩说,他的微笑忽然地闪耀了一下,仿佛整张脸都被照亮了,“不过,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
(注:《沙之书》是博尔赫斯的小说。“我”得到了一本奇异的书,页码,字迹,图画,都在无穷无尽的变化之中。一篇短得不能再短的小说,却仿佛同时具有平方根,二次方,无穷无尽,时间,永恒,宇宙。《小径分岔的花园》和《通天塔图书馆》都是博尔赫斯的象征性极强的短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