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溽暑已过,初秋未至。
这会儿应当是南方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了,将欲令人窒息的闷热已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天天临近的凉爽。虽然白日里还得继续穿夏衫,但入夜之后却要加上一床薄被了。
云天高阔,大雁回南,芳草萋萋,青树翠蔓。
京郊某处围场,一匹快马飞鸿留影般从众人的视线中掠过,余下那道令人惊艳的鹅黄色,久久未散。
在她身后,又是几人疾驰而过,有男有女,年纪不大,俱都衣裳鲜亮,生气勃勃。
其中有心生顽皮者,忽然侧身翻下马背,作坠马状,旁人尚且来不及惊讶,他又一把抓住缰绳,猛地又翻身上马,其精湛的骑术,令人好生捏了一把冷汗之余,也禁不住发出阵阵喝彩欢呼!
但见低矮平坦的芳草之上,数人往前飞驰,在如此之快的速度下,为首那名鹅黄色衣裳的少女,竟还一边在马上作出拉弓射箭的动作,瞄准前方一处——
弓弦绷到极致,继而一松,动作一气呵成!
见她出手,后面几人也纷纷抽箭搭射。
野外的光线太过明亮耀眼,使得围观者的眼睛完全无法跟踪它们的轨迹,只能依稀看到几道流光不分前后疾掠而过,射向远处树丛遮蔽的猎物。
从随后传出的动静来听,他们似乎的确是射中了猎物。
今日游猎的东道主——灵寿县主所带来的几名随从立时驱马上前查看。
无须久等,他们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顾四娘子猎得白狐一只,周家郎君猎中麻雀一只!”
世家子弟出门游猎,箭矢上都会有各自的标志,一看便知。
方才射出箭的人起码有四五个,如此说来,想必是其他人都落了空。
灵寿县主魏初闻言,便于马上回身:“阿隐,果不出所料,你又拔了头筹!”
小名阿隐的顾香生笑嘻嘻:“拔了头筹的人不是我,是周家郎君才对,麻雀身形灵巧,能够猎狐狸不算本事,隔这么远还能射中麻雀,那才是本事呢!”
她们口中的周家郎君,正是万春公主之子,当今皇帝的外甥周瑞,今年刚提为左赞善大夫,也就是东宫的属官,年方十六,可谓翩翩少年。
周瑞听见她们说话,便驱马上前笑道:“阿隐莫要谦虚过甚,你才十三,比我还小整三岁呢,能射中狐狸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说话间,方才一齐放箭的其余几人也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
这个说:“阿隐,你也太厉害了,方才那白狐跑得那样快,竟也能被你猎中,快点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时常私底下偷偷练习骑射啊?”
那个道:“哎呀呀,不得了,咱们大魏还未出过一个女将军呢,阿隐这是打算将来成为巾帼英雄啊!”
他们平日里结伴出来游玩,彼此都极为熟稔,加上门户相当,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不乏调侃玩笑。
“你们定是暗中恋慕周大郎,所以才不停夸我,好间接衬托他,是也不是?”顾香生笑道,稚气未脱的脸上已经可见日后清丽绝伦的姿色。
不过顾家人素来都是生得极好的,大家看惯了顾香生大姐二姐的美貌,再看顾香生,倒也就不觉得如何惊异了。
她一番话看似玩笑,实则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了,大家自然而然笑骂她胡说八道,也就不再揪着她的箭术不放。
周瑞看在眼里,不由觉得顾香生小小年纪,便有份别样的圆滑。
魏初的随从很快将猎物送了过来,被顾香生射中的狐狸是只白狐,只伤了腿,还活着,乌溜溜的小眼睛瞅着顾香生,好像知道她就是那个让自己受伤的人。
顾香生见状有些歉疚,她本来就没打算置这只白狐于死地,否则也不会特意盯着四肢射了。
“把它给我罢。”她道。
随从将白狐递来,顾香生接过,一只手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操纵缰绳,将马匹掉头往回走,打算回去给这只白狐包扎一下,待养好伤再放它走。
反是周瑞射中的那只麻雀,已经一箭穿心,死得透透的了。
周瑞并没有打算带回去,只让人将他的箭矢拿回来。
谈笑了几句,众人又一夹马腹,加快速度往林子深处奔去,作好了满载而归的打算。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各国为政,北有齐而南有魏。
虽然南北人情习俗迥异,但世风大体开放,南人略有收敛,近年统治所需,儒学兴盛,也开始有意扭转风气。
不过说到底,世道对女子的禁锢还不算严格,尤其是上层贵族世家之女,出门游猎行乐依旧是常事。
像今日,灵寿县主魏初喊上互相交好的世家子弟,京城名媛来到京郊游猎,算是很正常的交际,门第相当的少年男女凑到一块儿,只要不闹出什么天大的丑闻,长辈们也并不阻止。
见前方几道人影消失不见,顾香生兀自不动,魏初看她:“怎么不走,这就累了?”
顾香生:“是有些乏了,我回去坐坐,你继续去玩儿呗。”
魏初送她白眼:“得了,别人不晓得,我还不知道么,你自学了骑射,每回出来玩,总是猎中一两次就罢手,想必这回又是善心大发,不忍目睹好端端的生灵被我等膏粱纨袴糟践罢!”
顾香生好笑:“没见过你这么骂自个儿的,反正我累了,不想进林子了,你自去罢!”
其实魏初说得也不算错,时下高门子弟,无论男女,皆流行游猎行宴,走的是豪放路线,颇有前唐遗风。
顾香生若是不随大流,迟早会被排斥在圈子外面,但她又觉得学来骑射并非为了毫无意义地杀戮取乐,虽说交际所需,也总是浅尝辄止,能不杀生就不杀生。
不过,她有她的原则,别人也有别人的喜好,顾香生断不会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强迫别人。
魏初被她一逗,咯咯地笑:“好啦,我也不玩了,陪你回去就是,可惜今日来的男宾不多,称得上风流俊秀的,只得周家大郎一人,否则倒能玩得更尽兴一些!”
顾香生暗暗咋舌。
魏初与她一般年纪,年方十三,也学会知好色而慕少艾了。
不过话说回来,时下便有十三岁就嫁娶的,魏初已经不算早熟了。
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魏初嘿嘿道:“其实我比起你来还差远了,我充其量只是喜欢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你却喜欢比你大一轮的老头子,这口味实在令人不敢苟同!”
顾香生被她调侃,也没有露出娇羞神态,反是落落大方地反驳:“徐郎君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哪里是老头子了?”
魏初哎哟一声:“承认啦,你果真喜欢徐澈!”
“别嚷嚷那么大声!”顾香生瞪她一眼,承认归承认,自己还是要脸的。“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你不觉得徐澈衬得上这句话么?”
魏初做了个鬼脸:“我娘也说徐春阳不错,可惜对我来说太老了,更不必说他还是个南平宗室,就算将来回国,顶多也只能外放刺史!我的好阿隐,你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满京城的佳公子,门第比他高,身世比他好的大有人在,虽然他的确称得上风仪过人,可等你能嫁人时,他都该二十三四了,难不成你就喜欢老头子?那还不如应征入宫当陛下的妃子好了!”
顾香生作势要去拧她的脸,魏初连忙将胯、下的马拉开,两人好一阵闹,因着都是小姑娘,随从们也不在意,只是不远不近地缀着,谨防她们出意外而已,并没有听见两人在说什么。
“我要是真入宫当了妃子,第一件事就是让陛下把你嫁到北齐去!”顾香生佯怒。
魏初的脸被她拧个正着,连忙求饶:“好啦好啦,我不说了就是,阿隐小娘子快饶了我罢!”
在围场的另一侧,用绫罗绸缎临时搭建以遮蔽日光的竹蓬下面,还有不少年轻男女,分坐左右,也不知是骑术不精,怕上了马丢人,还是不愿意动弹挥汗失了妆容体面,只坐在那里休息,遥遥看着魏初顾香生等人的马上英姿,一边谈天说地。
胡维容坐在边上,耳边听着这些高门闺秀们谈论京城新近流行的服饰花纹,有心想说点什么,又怕露怯遭到耻笑,几回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没出声。
她父亲胡骏是最近上任的京兆尹,伴随着父亲上任,全家也跟着迁到京城来。
在那之前,胡骏一直在地方为官,托父亲的福,胡维容也是过着被千娇百惯的日子。可来到京城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根本不算什么,原先受惯了那些羡慕讨好追捧的目光,如今非但一个都没有,而且听着那些人谈论什么流霞锦,落雪纱,她却茫然不知,简直跟个乡巴佬似的。
天知道当别人问她觉得浑羊殁忽好吃还是热洛河好吃时,这两个听都没听过的名词让胡维容当即就红了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天下繁华,潭京为最。
这潭京指的就是魏国都城潭州。
珠玉流光,吐芳扬烈,银烛朝天,晴澜印影,市井乘醉,郊野春歌,熙熙攘攘,恍如昔年盛唐。
这座据说以长安城为原型的城市,给了胡维容前所未有的冲击,将她从前所有自以为是的傲气全都打散。
更不必说这里还云集了大魏的权贵们,这一大票公主县主,名门公卿世家的少年郎君们坐在这里,每一个都足以碾压胡维容了。
望着远处林子里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胡维容心下不由有些羡慕。
她不是不会骑马,在地方时也曾三不五时骑马去郊外游玩,只是水准一般,好强的她生怕丢脸,只好假装身体不舒服,像其他人一样坐在这里。
方才那个猎中狐狸的小娘子,好像叫顾香生吧?
胡维容记得父亲与她说过,大魏有严、程、顾三家,当年曾跟着还是剑南节度使的太、祖皇帝起事,这才有了后来的大魏,为了犒赏功臣,太、祖皇帝便将这三人封了世袭爵位。
而顾香生,便是那第二代定国公的女儿,据说是继室所出,在家族排行第四,小名阿隐,故而有人喊她四娘子,交情更好的则唤其小名。
这样的出身,自然是与自己不同的,就算自己从小就练习骑射,也断断弄不到像顾四娘子胯、下所骑那样的好马。
胡维容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出身怎能选择,她明知道不该怨怼,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如果她从小就生在京城,想必不会像眼下这般尴尬了……
正出神之际,却听得旁边有人道:“益阳王曾说过,他要娶明年诸国会盟上骑射最高明的女子,说不准顾四娘子最后还会成为益阳王妃呢!”
益阳王?
胡维容毕竟初来乍到,对京城人物还不算了然于心,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这益阳王,便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魏善,年不过十四,据说很得皇帝的喜爱。
她还没弄清说话的人是什么身份,便听又有人哂笑:“你将皇家当成什么了,就她还想当益阳王妃,下辈子罢!”